“公子?你在跟谁说话?!”
采月赶过来观看,在乍然看清来者时,面孔蓦然一亮绽出了笑靥。
“哎呀,是你啊,书烈公子!怎么,是不是你已经想通了急着来告诉我你要立休书,对不?”
“你真的那么憎恨锦晴?那么瞧不起她?”书烈喃喃地问,黯然低视,情绪不明。
“我……我当然瞧不起她,她根本不配存活在这世上!”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惜她?”
采月登时咋舌地瞠大眼。“你……跟她……”
“原本我还下不了手,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犹豫了。我要你的人头——”
他阴鸷的嗓音恰如地狱的悲呜,一双紧握匕首的厚掌突地举至胸前,采月、丫发猝地大惊,恐慌一拥而上。
“呀——”
一道锋芒闪过两人眼瞳,教人瞬间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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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凌峰的山群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光线,忽隐忽现,像鬼魂一般。
书烈从山脉的另一边缓缓驱马而来,骑上了狭长摇晃的吊桥,吊桥下有条湍急的河川,河水的颜色湛蓝,水声浩大。悬崖两边的崖壁,草木蔓衍丛生,而对面那边的悬崖则布满绿草松林,在他到达前,额勒德清一行人已恭候多时。
“哟,书烈公子今天没有落荒而逃嘛,好样的!”
伫候在一大群骑士、骏马前方的额勒德清,以浑厚有力的嗓音说道,进而朝他竖起大拇指。
见书烈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他掩起讥蔑的笑意,又说:“人头带来了吗?”说话的同时,他命人把锦晴带出来。“我和锦晴等得都不耐烦了,你说是吗?”
他粗糙的右手五指强力按摩锦晴的颈项。锦晴战栗地闭上眼,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冷。
“不要为难锦晴,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采月夫人的项上人头!”
一颗用黑色方巾包里得密不透风的头颅,骤然被举到半空中。
“额娘?!”
锦晴惊抽一口气,眨着怔然的清澈双眼,一时屏住气息,难以呼吸。直到额勒德清将放置在她颈后的右掌抽走,她才猛地跪倒在地,仿佛挨了人一棍,脑中一片空白。
额勒德清亢奋的情绪,并未因锦晴转为冰凉的情绪而有丝毫转变,他慢慢的、慢慢的仰天笑了起来。
“锦晴,这不是很大快人心吗?虐待你了一二十年的老妖婆一命呜呼了,从今而后,再也没有谁能左右你的人生,你是不是感到无比快乐!哈哈……哈哈……”
锦晴一径儿瞪着那个黑色包里,下巴颤动着,可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说的是……
不,她一点也不觉得大快人心,她完全感受不到胜利的快感。
曾经,她对于自己母亲的恨意是那么的强烈,但这一刹那间,看着她的人头被提在半空中,她的脑子竟瞬间恍惚,心思停摆了,血液停摆了,世上的一切都停摆了。
她只知道心窝上,有股悲伤一滴又一滴在累积,泪水凝聚在一起,扎得她眼眶又痛又酸。
“你的母亲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巴不得把你折磨到死,但她却忘了善恶终有报,年幼的你,当然无法反抗她,但是长大后的你,要弄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额勒德清格格发笑,像个证实某件定理的伟大研究家。
殊不知锦晴赤裸裸的情感,宛如凋零的花瓣一片片剥落下来,掉得越多,她的心就沉得越深。
纵然她从未真要自己的母亲以死谢罪,今天这样的局面亦非她一手策划,但不能否认的,她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她不禁要问为什么不肯给她一点温暖?哪怕是施舍也好。
为什么要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巴在窗口渴盼地望着屋里合家团圆用膳的温馨景致,却拒绝她的加入?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冷眼回应她,把她伤得体无完肤不可?
她没有非要占有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她只是渴望一个真情的拥抱呀……
“锦晴,现在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用心良苦,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甘愿为你的事不计一切代价的达成,现在……你还是选择离开我吗?”
额勒德清讨好地问,依然不肯接受她拒绝爱他的事实,他将那视为她一时的迷惘。
她纤细的身体慢慢站起,斜睨他的眼神混合了复杂的幽暗与冰冷。她没有流泪,正因如此教人分不清那是喜是痛,或是其他未流露的情绪。
“我可以走了吗?”她问。
额勒德清的脸色霎时转绿。“你说什么?!”
“我可以走了吗?”
“你还是要离开我?!”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寂然无情的视线迎上他热切的眸子。
额勒德清身上的血液瞬间冻结,直到这一刻他才顿悟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或者可以说毫无分量。
他的疼、他的恋,她毫不稀罕,她仅是不顾一切地选择离开他。
额勒德清呆滞地审视她冰冷的五官,渐渐的,他失笑出声,一种苦涩不堪的笑声。“哈哈哈——我懂了!好!你走,我让你走!”
锦晴毫不迟疑地挪前走向书烈,她的眼瞳始终瞪着前方,头也不回地。
随着她的步伐,四周的气氛逐渐降为令人发寒的死寂。
额勒德清目送她的身影,眼里有着一份执着。
“书烈公子,是否该把你手上的人头扔过来?”他以低沉的嗓音道。
书烈未多想,拎起头颅投出,上提的手臂在一瞬间问掠过自己的眼前。头颅脱手,他抬眼凝望着的双眸接着回视正前方,岂料,绽眼望去的竟是枝朝他腹腔疾速飞来的箭矢。
怎么会——
“小心!”
第九章
一声明显具有警告意味的吼声,引起锦晴的注意。
她循声望去,意外迎上的是以宁为首火速驰出松林的官僚人马,一阵森寒骤然窜过她的心头,迫使她掉转视线望向书烈,云时她震惊的瞳子瞪得圆大。
“书烈!”
她的尖叫声划破了乌云笼罩的天际。
早在须臾间,书烈就已经张大了嘴,眼白几乎包围了整个瞳孔,两手紧紧握住腹前那一枝黑色箭失,指节间有血逐渐渗出。
“锦晴……”书烈以虚弱的气音轻声唤着。“现在我终于能够确定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因为,这一刻……我在你眼中看见了痛楚,那就和你得知自己母亲遭劫时,眼中所噙满的痛苦一模一样……你不要采用夫人有任何不测,执着的也不是报复,你只是在等!等一个拥抱,一个母亲疼爱自己女儿的温柔拥抱……”
“书烈……”
“放心,你还有机会的!”
锦晴僵在原地,黑色的眼眸瞠得圆而大,她知道他的意思——她的母亲安然无恙。她不知道那方巾里包里的是什么,但她肯定那不是采月的脑袋。
书烈说完话后,脚步虚浮,身子往后一倒仰入悬崖,直坠而下。
“书烈——”
锦晴绝望而狂乱地奔向崖缘,就在那仅仅的一眼,她看见的是书烈温暖的笑容,而那彻底攻破了她的心!
东方天际出现闪电,原本灰浊的天空已呈灰暗,不久冰冰凉凉的冷雨纷纷乱坠,打湿了她的发际花钿,模糊了衣料夹衫的线条,她就这么睁目不语地呆立在雨中。
“记得我教你的第一个信念吗?‘宁我负人,无人负我’,这就是你辜负我多年感情的代价!”
额勒德清狂嗤地吼向锦晴,冰黑色的瞳孔盈满了鬼迷心窍的扭曲神采。
“养虎为患!我做梦也想不到额勒德清你竟是与马贼有挂勾的邪恶之徒,草菅人命!来人,拿下这帮马贼!”
“是!”
宁一声令下,官兵蜂拥而上与额勒德清等人缠斗起来,场面陷于一片混乱,泥巴、污水狂飞溅散。
尽管马贼全是恶名昭彰的地方恶棍,但是官兵毕竟经过多年战技的训练,没有多久马贼便纷纷就戮,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不过由于官兵过于轻视额勒德清,好不容易将混战的攻击范围缩至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却在他精湛的战技下,被打得七晕八素全盘挂彩。
情势至此又是一变,变得两败俱伤,胜负难分。
其他迎战漏网之鱼的官兵见势,立刻蜂拥而上,转而奋勇杀向额勒德清,双方展开一场难舍难分的战斗。
这时,一名士兵被刺中一刀,呼天抢地地倒在锦晴脚边。
她转向他,弯腰捡起他的长剑,表情一片默然,在沈长的注视战场上熟悉的、不熟悉的每张面孔后,她不带一丝感情的走上湿漉漉的吊桥。
每走一步就有一件她身上所着的衣物饰品掉落下来,绣花鞋、玉钗、菊花簪、耳坠、坎肩……
额勒德清首先注意到,以为她要逃走,于是扬声大喊:“不要走!锦晴!你是我的人,不准你离开!”
他急着追去,却被挥下来的兵器阻退两步。
宁也发现她毫无道理的举动,一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锦晴,你这是在干么?你要去哪里?”
锦晴没有停下脚步,淡淡地回道:“阿玛,多谢您这些年来的照顾,这些都是你们府的东西,现在全还给你们。”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们的’、‘我们的’,说得如此生疏,难道你不是府的一份子吗?”
“不是,从来都不是。我很早以前就已经领悟就算我再听话、再温顺,也当不了你们心目中乖巧的好女儿。”锦暗面无表情地说。
宁可以了解她心里的苦,嗄声道:“阿玛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锦晴回身抬眼凝视他,脱下外穿的袍服,眼中漾满了绝望情愫。“你为我的努力,只是出于恻隐之心,好比伸手去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外人,那不是爱,那……只是同情!”
袍服落地,激起些微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