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歪着头说:“那很好啊,门当户对,是格格的福气……”
“你懂什么?!”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采月一阵河东狮吼震缩成一团。“她的出生就是一件错误,这辈子她休想过任何安逸的日子!”
“但是,格格并没有做错什么事,这样未免对她太不公平?”
“我对她公平,谁来对我公平?你以为我为什么把她许给一名小小侍卫官?我就是要看她痛苦、落魄,替她那杀千刀的父亲赎一生的罪!”
“可是……”
采月倏地斜眼瞅着她。“你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丫环震惊得无以复加,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可不要舌头被割下来喂狗。
“去把老爷请来!”
“嗯!嗯!”
丫环的手根本不敢放下,对她拼命弯腰点头就跑出去找人,由于她跑得太匆促,以至于她一跨出门槛,没看清来者便一头撞上去,强大的力道令她反弹地摔在地上。
“没事吧?”
来者正是宁大人,丫环赶紧爬起来拍抚他的官服,仿佛那上头被她撞出了一大块污迹似的。“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找你呢!”
“找我?有事吗,采月?”
宁让丫环退下,自己好整以暇坐人太师椅中。
采月的脸色十分沉重,蹙眉说道:“娘跟爹来信说锦晴嫁入袭简亲王府,正在驱车赶回顺德的路上。”
宁喝了口茶。“是吗?那太好了!”
“你说什么?哪里好了?她原本的对象是一名守城门的蓝领侍卫,现在却因为娘跟爹的自作主张,竟然让她嫁给了皇亲国戚,白白便宜了她去当少奶奶,这哪里好呀?!”采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突然正色地看她。“采月,二十年来,我为了讨好你,关于你教养锦晴的方式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的心态已经病了。为你好,也为了锦晴好,我不能再坐视不管,她会嫁入袭简亲王府全是我的授意。”
“你说什么?”采月的脸色惨淡,瞪大了眼。“你……授意?”
“锦晴也是我的女儿。”
采月无法思考他说的话,握紧拳头,吼出了她惟一认同的事——
“不是!她不是你的女儿,她是那个负心汉留下来的野种!不行,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管,我要写信给亲王,叫他们马上休了锦晴,她那肮脏的血液根本不配踏进豪门半步!”
她像乱了头绪似的,在正厅中兜兜转转,盲目地找着文房四宝。
“采月,坐下来冷静一下。”
“你叫我怎么冷静?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
“采月,当年的错是你一手造成的,没道理由她来承担。”
他指出了最残酷的事实!采月浑身一震,从头顶凉到脚底,惊愕的视线僵硬地转到他脸上。
“对于当年我发生的事……你果然耿耿于怀……”她低声地道,眼泪逐渐地在眼眶里凝聚。
“不,耿耿于怀的人不是我,是你!采月,逝者已矣,来者可追,锦晴已经出嫁,你也该释怀了!”
“你……呜呜呜……”
她忽地崩溃地跌入椅中,扶案痛哭失声,豆大的泪水淌个不停。
宁不觉叹息地拍着她的肩,耐心安慰她。
“老爷,不得了了!”
一名仆役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大厅。
“出了什么事吗?”宁问,示意丫环们把采月扶进去。
仆役指着外边,气喘如牛地说:“外头……外头……来了个陌生人,说有急事……要见老爷,可是浑身是伤!”
“浑身是伤?知道他的身份吗?”
“他说……他说……他是京城袭简亲王府的大公子,书烈公子!”
“书烈?!”宁讶异不已,转头就说:“快带我去看看!”
“是,老爷。”
两人掉头就走,留下犹然顿住脚步回望的采月。
“夫人?”
采月想了一下,瞥向丫环道:“我不回房休息了,扶我过去!”
“是。”
她们尾随宁的后面,迅速往大门走去。她们到达时,门口已经围了五、六个府第家丁,宁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名体无完肤的年轻男子。
“夫人,好可怕呀,我们还是回房吧!”
丫环胆寒地躲在主子的身后,不敢多看那可怖的脸一眼。怎么有人下手这么狠,能把人伤成这样呢?那个人看起好苍白、好脆弱……
采月蹙眉,烦躁地顶开她巴着自己不放的手。“ 嗦,我要不要回房,还用不着你替我出主意!”
在她们忙着讲话时,宁已轻声地询问书烈。“你说你是袭简亲王府的大公子,这么说你就是小女锦晴的夫婿喽?”
书烈乏力地瘫在他臂上,勉强地点点头。“是……”
“怎么伤成这样呢?锦晴呢?”
“我们途中遇到马贼……锦晴在他们的手中……”
“马贼?!”宁像遭人重重一击。“在哪里?在哪里遇到他们的?我立刻联络官府的人去剿了他们的窝!”
“在……”
后面的话没说完,书烈抬起指着远方的手霍地掉下来,已然不省人事地厥过去了。
“书烈公子!书烈公子!”宁见情况危急立即下令。“把他抬进客房,其他的人快去请大夫!”
主子一声令下,仆役们马上分头进行,救人要紧,谁也不敢怠慢。
# # #
宁与采月穿过曲廊来到第二重院落的东厢房时,大夫已照料完书烈身上的伤口,转而由婢女们替他盖上棉被保暖。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紧?”宁问。
大夫拱手作揖。“他遍体鳞伤,外部的伤口没问题,但严重的内伤势必得从现在起便用心调养,否则会有后遗症的。”
宁点点头。“大夫,我看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大夫尔后告辞。
采月趋近一步,观察书烈的气色。“老爷,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书烈公子伤成这样,总得通知袭简亲王府吧?”
“事情有轻重缓急,当然必须通知,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救出锦晴。她一个弱女子落在杀人不眨眼的马贼手中一定怕极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坐立难安。
“大人……”
书烈冰冷的唇瓣逸出一声轻呢,宁赶紧靠过去,果不期然,他清醒了!
“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关系,救锦晴要紧……”
采月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用帕子抚着他冷汗淋漓的额头,说道:“书烈公子,我知道你一定后悔娶了锦晴,你千万别为我们顾及面子,若你想休了她,尽管说出来!”
“采月,你这是……”
采月的眼角窜出一抹冷光,暴然怒喝:“女儿是我生的,谁都休想插手管,就连你也一样!”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原来你根本不可救药!”宁疾言厉色的怒斥,满脸怒容。
书烈讶异地看着神情沉重的宁及毫无惧色的采月,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他想起额勒德清的话。
她的人格其实早已经扭曲,变得狡桧具侵略性,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急着想向世人宣布!
“忍不下去”意味着什么?是什么理由逼得锦晴不惜选择九死一生的方式来凸显自己的叛逆?她渴望得到的回应究竟是什么?在她那宛如冰封的容颜背后,压抑着的又是什么样的情绪?
好多的为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锦晴从不曾发自内心的笑过;从不会做好准备要向谁倾吐谈;相反的,她的脸上总是存着一丝萧瑟情感。
对于自己的母亲,她真有这么多恨吗?
书烈的心狂跳,隐隐约约感觉一件残忍的事实即将在他前面披露。
他小心地开口问:“休了她,形同向世人宣布她失节,夫人,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拥有一个好的归宿?”
采一月掩唇盈盈地笑了起来。“她只是一个罪孽,袭简亲王府显赫的家世对她而言是高攀了,她压根儿就不配!休了她,书烈公子,她应该嫁的人是守城门的看门狗!”
“采月,你!”
宁几乎快气晕过去,偏偏对她恶毒的态度无计可施。
书烈停住了,试着消化这幅诡谲的画面,他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道:“容我一问,你和锦晴有仇?”
采月的表情倏然一暗。“仇?她的存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芒刺在背!我永远忘不了,当我怀着她时,我是怎么被人扔砖头、吐口水。我受尽了鄙夷及屈辱,就连出嫁时,鼓乐灯火也全不能用!她是一个杀千刀的臭男人留在我肚子里的野种,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采月,你太激动了!来人啊,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家丑不宜外扬!
书烈趁着婢女忙着扶她出去的空档,不禁痛心地问:“换言之,她从来未曾感受过母女间所谓的亲情?”
“亲情?她在我眼中比条狗都不如!十年前若不是一场大火烧醒了她阿玛的怜悯之心,她现在还在佣人房里窝着!”
“来人,快把夫人扶出去!”
“你以为娶到什么金枝玉叶吗?你娶到的只是一个私生女!
“休了她,书烈公子,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大家左扶右推下,近乎失去理智的采月终于被请了出去。
阖上嵌玉透绣门扉!虽然隐去了她的怒涛,却无法消除留在书烈心中的阴影。
他的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 # #
卧室中已点起了烛火,丫环们正把门窗的帘幕垂放下来。
宁的视线移到端坐在床头柜的采月身上,他凝重的脸色就和外头的黑夜一样森寒不可侵犯。
他咬牙忍住痛骂的冲动,忿忿然地说:“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当着一个外人的面,把自己的女儿讲得比条狗还不如!”
采月不以为然地瞄他一眼,冷冷地道:“她的命本来就是比狗还贱,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知道不能让她那种人飞上枝头变凤凰,立刻教她让马贼给绑了。那些亡命之徒,杀人如麻,她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我不会袖手旁观看她遇难的!”宁一听立刻生气地咆哮。
“哦,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把全赵州翻过来吗?”采月压低嗓子,讽刺地笑问。“就算你肯,也没那么大能耐吧?”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尽力去做!”
“甭了吧,没必要为个死丫头那么费心,她又不是你亲身的……”
“住口!”宁赫然生气的怒吼,一张脸胀成猪肝色。“她已喊了我二十年‘阿玛’,牙牙学语开口第一句话也是‘阿玛’,我不是她父亲是什么?!从现在起,她就是袭简亲王府的人,死也是袭简亲王府的鬼,她再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我现在就去联络县邑的官兵,至于你,收起你那套‘遇人不淑,大家都来可怜我’的把戏,那只会令你颜面尽失、无地自容罢了!”
他愤而开门出去,留她一个人好好反省。
采月当场傻眼,双唇抿成严厉的线条,一口气在胸口僵住,陡地盯着那一层层的轻纱帘幕来回飞舞。
刹那间,眼泪仿佛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不但无法博得任何人的同情,反而开始遭到唾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夫人,其实格格很乖的,她虽然与你不亲,但一直很听你的话,从不反抗你……”
丫环试着安慰她,但她的眸子倏地化为冷硬,转而叱道:“住口!滚!统统给我滚出去!”
丫环愣住,不敢多话匆忙告退。
“啊——”
可当她匆匆到达门口,赫然看清帘幕后的彪然黑影,立时失声尖叫。
“公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魂未定地问,拼命拍胸,差点没被他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