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暖和的冬阳从树梢处下来,枯枝影随风摇曳,在地上筛漏成无数的细碎光片。一辆以正常速度行驶在草原幽谷间的马车,不时扬起尘埃,把马车后方弄得一片灰灰沌沌的。
这是一辆由顺德府出发的骏马车,里头载着驻扎大臣桓宁的大女儿——锦晴格格。
车窗外的冬景枯燥荒芜,更加添马车上的人长途跋涉的烦躁,婢女没事做,便拿水里在杯子里倒了些水,递到锦晴的面前。
“格格,喝水。”
“不了,你喝呗。”
锦晴平淡的应了句,把全副精神放在闭目养神上。
婢女渴死了,仰头把水一口灌下,放下水里茶杯便拿起帕子擦嘴角,并注视着数日来一直在山谷上方、挨近跟着她们马车北行的驭马壮汉。
“格格,‘他’已经足足跟了两天,总是静静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咱们的马车,没关系吗?”
锦晴看也不看一眼,不为所动地说:“甭管他,路没了,他就停了。”
“算起来,他从你十岁的那一年起,就一直待在你身边教你读书、写字,偶尔背着老爷、夫人陪你玩玩刀剑,现在你就要出阁,他那么不舍,你却丝毫不留恋,不会太无情吗?”
婢女咕哝着,继续趴在窗口看着他,霎时只见他俯看这里的眼神,深邃难测,却又夹着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
锦晴冷冷地应道:“情?!什么情?师徒之情?男女之情?”
“都有。我如果是他,一定千方百计留住你,不让你走!”
锦晴在那一瞬间插开了眼帘,不置可否。
山谷上方的路布满岩石,有高有低,崎岖难骑,他一直跟、一直跟,一直到山路的尽头,才停下来目送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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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京城
鲜艳的桃红色花朵,衬在绿意盎然的草坪上随风摇曳,十分亮眼。灌木丛上的麻雀吱吱喳喳跳跃啄食,让景致更添生气。
下课时间一到,大批的皇族子弟潮涌般地从讲学堂走出来,处处充满了格格、阿哥们活泼的笑声。
“童师傅终于讲完他的‘子曰、孟云’了,听得我腰酸背痛,浑身都不对劲!”
三女两男的小团体里,个头娇小的水格格猛发牢骚。但由于她胸腔中上提的气没准备好,一张开嘴竟变成破锣嗓子,声音不仅分岔还沙哑。
“你那是什么声音?难听死了!”
两名年轻阿哥听得哈哈大笑,老大不客气的巴了她脑袋一下。
“你们打那么大力,小心把我念的书全打掉,师傅考试我答不出来,你们跟着倒大霉!”水格格揉着挨打的后脑勺,瞪着他们怨慰地咕哝着。
“跟我们来这套,再打她一下!”
“喂!很痛耶!”
湘格格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天空想了一秒,下一晌突然转向他们问——
“你们听见什么没有?”
两名阿哥仔细听了一下,搔搔头没趣地应道:“琴声吧!”
“啊——书烈师傅!”
就在他们不以为然时,水格格及湘格格突然激动外加兴奋地尖叫出来,吓得两位阿哥震退一步,五官扭曲地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
“你们在说什么?突然大叫吓死人了!”
“别理他们,我们快去!”
“耶!你们去哪里呀?耶!”
也不理会阿哥的叫唤声,水格格与湘格格早已一溜烟地跑向文渊阁东面。
文渊阁的东面,有一座四脊攒尖的方形碑亭,周围以太湖石布置成绵延小山,前方有一长形水池,植有苍松翠柏,是一处非常幽雅的赏景地点。
她们到达时,由歌玄拂奏而出的琴技正好结束,现场掌声四起。
湘格格瞥了一眼就说:“我们动作太慢了,现在宫里只要是‘母的’,这会儿全跑出来了!”
“还挤得水泄不通!”水格格在花枝招展的女眷群中,跳上跳下地往里头张望。“耶,还好,刚才弹琴的是歌玄贝勒,他的那手琴技连我都比不上,不看也罢,现在可是正牌的琴乐能手上场了!”
“刚才的不是书烈师傅?”
“不是。”
“真的吗?太好了!”湘格格喜出望外之际,开始挥动手中帕子。“书烈师傅!书烈师傅!”
“弹琴!弹琴!”
女眷们倾慕的声音激烈地在空中散开。
书烈在琴座前坐下,吵嚷声立刻静了下来。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试了几个音,确定一切没问题之后,开始轻柔拨动发出如行云流水的流畅琴音。
曼妙的旋律短时间便营造出一种幽静情境。
渐渐的,指法弦法开始繁复变化,轻捻慢抚时,低低细细的琴音,有如传递情思,倾诉对情人的爱慕之意,急骤转折时,激烈高昂的气势,又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
各弦交错拨弹,乐曲变化多端,时而刚烈时而细腻。
忽而弦音又起,爆发另一波震撼气势,手指于琴弦上快速移动,就像战士们冲锋陷阵,连续奏了一段时间,琴音更急促。
这时,曲转调折,乐音瞬间收入一个音,安安静静曲落,登时只闻在场人个个哑口无言,静穆无声。
突然的,台下爆出如雷掌声,一片叹为观止。
歌玄一直等到大家静下来,才微笑地说道:“你的学生很支持你。”
“只是一群单纯的小孩子。”书烈维持好看的笑容说道。
此时水格格与湘格格互看一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拱手便大喊——
“书——”
“——烈师傅我们敬佩你,快娶我们回家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她们张口的同一刹那,周边其他女眷竟亦不约而同爆出惊人的告白。
突如其来的示爱令书烈刹那间失去平衡,脚一滑,当场屁股朝下地摔坐在凉亭的地上,震起一大片轻尘,烟雾弥漫。
“哈哈……哈哈……”
在场的女眷们哈哈大笑地笑成一团。
歌玄不由得也格格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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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书烈带着一身泥尘,灰头土脸地回到袭简亲王府。
他一推开书房门,便看见一名男子闲闲地坐在书案前。
书烈眉毛一蹙,认出来者。“二弟,你在我的书房里干什么?”
“是阿玛让我找你。”雍怡不愠不火地低喃,整起了略绉的袖口。
“找我?什么事情须要特地派你来书房找我?”
“锦晴格格进京了!”
“锦晴格格?她是谁呀?哪家的姑娘?”书烈忙着拍掉膝盖上的泥尘,意兴阑珊地问。
雍怡耸肩。“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你未来媳妇儿的人选,额娘花了极大的心力去替你找来的意中人。”
书烈双手环胸,冷冷地瞥他。“谁告诉他们我要成婚了?”
“阿玛说、额娘说、所有街坊邻居都在说,因为你已经老大不小了。”
书烈反感地把脸撇开。“我反对!”
“今天是赫里亭将军的大喜之日,他的成婚对象是恳逻格格,琵琶都已经别抱,你也该觉悟了,大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书烈故作没事样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整理文墨、书籍,就怕那一点心思教人给看穿。
“恳逻格格的父亲与阿玛是世交,两家来往也算频繁,但是任谁都看得出她从没把你放在眼里过,你倾慕的心情也该放下了!”
“没……没有的事。”
书烈随口乱应,硬实的胸膛里,其实早已经隐隐作痛。
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喜欢一个姑娘就是说不出口,现在可好了,人家都嫁人了,他那满腹情愫这会儿真的石沉大海了,唉!
“没有是最好,总而言之,额娘的意思是说锦晴是千挑百选的姑娘,叫你要把握,别再当痴情二愣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到了三十还是个光棍儿!”
他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垂下脸,有气无力地问:“说完了没?”
“说完了!”
雍怡咧嘴一笑,知道自己再不识相打住,两兄弟可能要撕破脸了。
“说完了就出去!”
“不成,阿玛让咱们送份厚礼去将军府道贺,你现在还得和我去虚情假意地恭喜人家‘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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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音弥漫在空气中,红灯笼晕红而温和,傍晚时分,将军府便陆陆续续拥进前来恭贺新婚之喜的宾客。
书烈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打了一个酒嗝,姿态颓然地靠坐在宴席的椅子上,心神恍惚地注视着没有焦距的前方。
雍怡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应该看破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情缘,但为何他还是耿耿于怀,无法平静看待这场婚礼呢?
恳逻……
打从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对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而她确实也是位非常体贴又善良的女孩,豪放不羁的气质尤其深深吸引他。
两人之间,虽然未曾有迸出半点火花的迹象,她的倩影却仍令他永难忘怀。
今天她就要嫁人了,新郎偏偏不是他?!
“可恨!”他倏然怒气横生地槌桌。
任凭他饱读诗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又如何呢?他连自己心仪的女孩子都提不出勇气坦然告白,除了像个书呆子对她穷傻笑做尽乌龙菜事外,他还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