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怕是一场空欢喜,更添断肠……
正迟疑,房里琴音渐消,铮铮两声之后,转为哀怨曲调,一道婉转的歌声轻轻款款地应和而起。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
虽然隔着门扉,歌声听不真切,曲调和词句却是当年他最后听她唱的那阙“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只恐来生……缘又短……”
李玉浚犹若坠入幻梦中,痴然如醉,心神不属,反复的低吟着那阙词。
词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打在他心上,阵阵痛楚让他疼得似乎要喘不过气来,再也不间歌声。
过去与今日,仿佛交叠……
※※※
“师兄!我真的不想去!”
随着这道无奈的呼喊,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进了襄阳城里最大的青楼,他走得不甘不愿,下台阶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及时稳住。
眼看他们一群人都穿得光鲜亮丽,立刻有一名鸨儿上前招呼,还笑嘻嘻的往少年身上靠。
“公子是第一次吧?”
“放肆!”少年不悦地皱眉,闪身避开。
那鸨儿也不觉得难堪,仍朝他抛了个媚眼,他偏过头不予理会。
他的师兄们哄笑了一阵,跟鸨儿说了来意,她瞄了瞄涨红脸的少年,笑得有如花枝乱颤。
然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一群人便拉着他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
少年实在拗不过他们,叹了口气,随他们摆布。
迟疑的脚步在跨进大厅的那一刻僵住。
吸引他的,不是厅里艳丽的美人,而是回荡在屋宇间的琴歌妙音。
“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曼妙琴音中,婉转柔媚的歌声如丝如缕,悄悄地捆住了他,教他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唱歌的人儿。
终于,他的目光越过了人群,落在台上垂首抚琴的红衣女子身上。
挣脱了师兄们的掌握,他的步伐走向她,缓慢却充满期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却抗拒不了追寻的欲望,也不想抗拒。
他所期待的答案就在前方。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
歌声仍然继续着,他的步伐也未曾停下。
终于,他来到了台前。
“绿娇红小……正堪怜……”
她唱着,缓缓地抬头——
分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猛地停住了,仿佛忘了跳动。
精致的瓜子脸漾着淡淡的微笑,有些青涩,有些羞怯,可是顾盼间眸光流转,却透着妩媚,而她纤细的身形则添了楚楚可怜的丰姿。
他痴痴地望着她,没发现自己眼底燃烧着两簇火焰,射出噬人的光芒。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台上,她依旧唱着,视线缓缓扫过台下的宾客,在最后将休止的那一瞬,见到了他。
四目交接,弦断——
他如梦初醒,却收不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为什么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娇弱少女,竟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不解,却试图找到理由。
沉默的听着她向宾客致歉,无语的凝视着她更换琴弦,然后,他终于想起最初引起他注意的理由——她的歌声和琴艺。
他以为他找到了答案。
蓦地,他发现她微微皱眉,虽然只是一瞬间极细微的动作,即使她依旧带着笑,他仍敏锐地察觉了她的痛楚。
眼光转移,他看到站在她身旁的老鸨紧拧着眉,右手隐没在她身后。
当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站在台上,紧紧扣住了老鸨的手腕。
“不准虐待她!”
双眉一挑,他傲然睨视老鸨,随即将老鸨甩开,牵起了红衣少女的手,带着她走下高台,径往厅外走去,师兄们唤他,他也只当没听见。
少女默不作声的任他拉着,直到他在一座凉亭前停下了脚步。
“多谢客倌。”她盈盈拜倒。
客倌?他皱起眉头,觉得这样的称呼万分刺耳。
“不许叫我客倌。”
“那……该如何唤您?”她带着笑,眉却轻颦起来。
“李玉浚是我的名字,我允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扬眉,像是赐予一个恩典。
“李公子。”她半垂眼睫,柔声轻唤,眉未舒展。
“玉浚。”
“李公子,您——”
‘叫我玉浚!”他打断她的话,再次强调。
“李公子,小女子实在不敢。”她又是一拜,水眸睇凝着他,看似柔媚,却隐约带着几点星火。
他一怔,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不高兴?为什么?”
“您是富家公子,垂青于奴家这样的低贱女子,奴家岂敢不高兴呢?”
她勾起一抹笑,神态、言语更加婉转卑顺,但他知道,她比之前更不高兴——他根本不必在意她怎么想,但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心急。
“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这……”他皱眉踱步,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琴弹得真好!”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哧一笑。
明知她在笑他,但是望着她的笑颜,他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微笑,一颗心像是飘浮在云端。
那一笑,扫去了原先僵持的气氛。
也凭着那一笑,李玉浚在之后问出了她的名字,给了她一个独有的昵称——凤凰儿。
也在那时,他突然明白,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伤害了她——不论在别人眼里,她是多么的轻贱;可是她的尊严却不容许侵犯;她可以卖笑,甚至可以卖身,独独不出卖她的自尊!但她的身份让反抗只能藏在笑容里,悲哀的继续笑着……所以当他不自觉的摆出高姿态时,她的笑容和虚伪的温顺就成了唯一的反击。
知道了原因,他觉得羞愧,更添了怜惜与敬佩。
从此,他一有空闲便去找她,听她弹琴唱曲,兴致来时也会为她弹琴;向来,他是不随意弹琴给别人听的,但是他喜欢看她听琴时入迷的模样,喜欢听她赞美他的琴艺。
日复一日,他越来越渴望有她在身边,却不敢表现出来,怕惊吓了她——那一天她之所以会弹断弦,便是被他的目光骇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从来不曾追求什么,因为不等他开口,就会有人自动奉上,所以他不曾这般热切。
她说她看到了火焰,但他真能变成火焰?或者他原本就在追寻,寻找一颗可以和他共鸣的心,当找到的时候,他的心就燃烧成了火焰。
琴音如心,她的琴就是她的心,而她的琴打动了他的心……在她面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百乐庄大公子,只是李玉浚。
面对她,他是火焰,却不敢燃烧,只能努力压抑着,将心中的狂热化作水般柔情,一点一滴地渗进她的心里。
那时的她,仿佛一朵沾着清露、含苞待放的花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攀下。
但,比起想拥有她的念头,他更怕强行攀下,她会在转瞬间凋零,所以他静心守候,等待她自然绽放。
直到听闻鸨母将她的初夜开价,火焰终于失控燃烧。
靠着百乐庄在襄阳的威势,他逼着鸨母打消了念头,又怕有人再生染指之意,索性高价包下了她。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他跨进她的房间时,她无言的幽怨眸光,是失望,是怨怼,但更多的,是他无法明白的思绪。
“凤凰儿……”
这声呼唤只换来她背转身子,彻底的漠视。
他轻轻叹息,望着她的目光一片温柔,是包容,也是宠溺。然后,他端坐琴前,拨了几下弦,试了试音调,开始弹琴。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一边弹唱,一边注意着她的反应。
只见她身子微微一颤,侧身凝望他,水眸染上了薄雾,化作晶莹珠泪,悄悄滴落。
堪堪唱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他按弦停歌。
“为何哭?”他的问话轻柔如微风,像是怕惊吓了她。
“你连弹琴都要骗我……”她垂首,几滴泪水滴落罗裙,漫开一片湿。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诚挚地低语,“凤凰儿,我绝对没有骗你,我的心意就有如琴曲一般。”
“那你为何包下我?”她抬头,素颜憔悴,“在你心里,我终究只是一个歌妓,低贱得有如物品,任人买卖——”
“不是的!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你有那么好的家世背景,还有什么是你怕的?”
“我怕你被人抢走!”
“怕我被人抢走,所以你干脆先下手抢;就像看中了一件东西,先买到的就是赢家……”她凄然一笑,明澈的奖眸只余黯然,“李公子,现在您买到了,要我怎样服侍您呢?”
“别这样。”他再也无法忍耐,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抱着,仿佛她会在下一刻消失似的。
她僵硬的任他搂着,不发一语,耳边却听到他激动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