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乱透了。现在不单是妓院不欢迎他,就连一向视他如子的钱伯父也当他是畏途。在经过一整晚的责骂之后,最后他语重心长的告诉他,或许该是他成亲的时候,唯有让一切尘埃落定,筑儿才会死心,他的日子才可能过得安稳。
他也知道啊。看着窗外摇摆不已的水波,恍若他摇摆的心情。
若他能说服自己放弃自由,他老早就成亲了,哪需要人催?
“其实你早该成亲了。”他想起丽清那双精明的眼睛,美得像晨雾的双眸隐约透露出了解的讯息。“你一直迟迟不肯成亲,是不是为了谁啊?”
为了谁?笑话!他尹律枫会为某人不肯成亲,简直是无稽之谈,他不过是热爱自由罢了。只是,相当不幸的,遇上筑儿那有理说不清的小蛮子,他的自由竟成了空谈。为了躲避她的追逐,这已经是他自成年礼以来第十二次下扬州。拜她之赐,扬州该看的他都看了,成了道道地地的“扬州通”。他唯一庆幸的是那丫头没法跟来,这也是他选择走水路的原因。他可不想成天向后转,只为了总是有办法溜进他棚车的小麻烦。
走水路就万无一失了。他得意的轻笑,一点也不想理会颈后突然竖起的鸡皮疙瘩。
总算成功了!坐在另一艘画舫跟着尹律枫一路南下的钱雅筑露出一个跟尹律枫一模一样的笑容。
她不知道试了多少次跟踪他走水路,每一次都失败。因为过去她太年幼,船夫们不肯载,即使她有再多的银两也一样。经过了多年的等待,她总算等到这一天,算是熬出头。
她一方面抱紧随身包袱,一方面浏览水上风光。她这一生从未踏出过京城一步,早就想看看其他地方的景色。
她想起昨日她爹爹的咆哮和骇人的眼神,直觉得离她的大去之日不远矣。她老爹突然转强的神色摆明了要把她嫁掉,以维持钱家庄所剩不多的颜面。这迫使她不得不收拾包袱,顺便“借”了几百两银子连夜逃出钱家庄。她一点也不想嫁给别人,她从小到大的志愿就是当尹夫人。俗话说得好,烈女不二嫁,她怎么可以被迫改嫁?于是她将包袱背在身后,像个逃难的小孤女般潜行到“尹氏苑”的门口,怎知刚好看到她立志要嫁的对象也像逃难般,偷偷摸摸的摸到大门口,正好给她逮着。
她立刻二话不说的跟踪他到渡口,接着便以令人难以拒绝的价钱教船夫硬是连夜出港,追踪他的画舫。看样子他是打算先将船驶向洛阳,再从那儿换大船下扬州。
扬州吔!钱雅筑愈想愈兴奋。听说那儿的风光秀丽,景色怡人,总算有机会开开眼界。不过兴奋归兴奋,她一想到律枫哥看见她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担心起来。最近他的情绪好怪,一会儿是暴怒的陌生人,一会儿又恢复成戏谑的大哥哥,而这两者,都不是她乐于见到的。
她想见到的是……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不能停止追逐,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志愿啊。
钱、雅、筑!
骇人的狂吼声犹在耳际,她可以想象当律枫哥发现她这次竟跟踪成功时的表情。
管他的!她做了个鬼脸。生命的危险可以等到达了目的地再担忧,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上律枫哥,千万不能跟丢。
扬州,我来了!
钱雅筑清丽的脸孔就跟刚升起的朝阳一样灿烂,和尹律枫颈后的阴森恰成强烈对比。
第二章
第一次到扬州的钱雅筑对于南方的景致欣赏不已,交错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交织成一片繁荣的景象,尤其是偶尔错身而过的异族人,更教她觉得新奇。
其实,大唐本就是各个民族融合的繁盛时期,更何况这儿是扬州,位于长江口的有利位置更提供了繁荣的条件。再加上扬州的昌茂发展,遂成为整个大唐朝的货物转运中心,航运自是特别发达。
钱雅筑如数家珍的背着夫子所教的知识,有点佩服自己的博学多闻。她或许顽皮了点,但念书从不马虎。举凡天文地理到民俗杂技,只要是她看过、背过的几乎样样不忘,甚至连傀儡的制造与操作方法她都念过。她的夫子就时常感叹她根可惜生为女儿身,还夸她以她的天赋若参加科举一定能功成名就。她虽得意,但始终没忘记自个儿是个女的,而且以嫁给尹律枫为人生最终目标。
一谈起律枫哥,她不禁皱眉了。好不容易才克服晕船的她差点教船东给丢下船去,因为她吐得人家整船秽物。这怎么能怪她嘛,她又没搭过船,怎么知道长江的水这么湍急,船摇晃得那么厉害?当她吐得连胆汁也快吐出来的时候,船终于入港,真是谢天谢地。
她立刻摇摇晃晃的下船,感觉连天地都会摇晃,最后还是靠他人的搀扶,才一路平安的到达客栈,而那已经是昨天的事。
说起来还真怪,原本她以为律枫哥一下船必定直赴妓院以解决他多日来的生理需求,没想到他只是找间客栈住下,妓院反倒碰都不碰,而且还去了一趟潇湘庄,真教人称奇。
潇湘庄的任氏兄弟是大唐的传奇人物,尤其是老大任意情,更是在四年前突然失踪,据说是和某位神秘女子私奔去了,这更增添了他的传奇性。她曾听过谣言,失去舵手的盈波馆曾经垮过一阵子,最后又突然回稳,有人说是任意情在背后操的盘,还说至今他仍暗地掌握着盈波馆,操纵着整个扬州航运。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谁也不敢确定愈来愈兴盛的盈波馆其实另有黑手,而不是像表面上那样由任意桐打理成功,毕竟谁也没见过失踪后的任意情,一切都只是臆测。
不过,交游广阔的律枫哥认识任意竹的事倒是真的。看着走在她前头的两位英挺男子,一时之间还真教人难以决定,究竟是哪一位比较出色。
这个叫任意竹的,不但面容俊朗,神情间还流露出一股律枫哥所没有的直率,跟他的戏谑温和大不相同。要不她早已打定非律枫哥不嫁,搞不好还会对他动心呢。他们究竟要上哪儿去?怎么一路横冲直撞,连有人在后头跟踪都没发现?
“尹兄,怎么你此番前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习惯了他吊儿郎当的表情,任意竹对尹律枫过于正经的样子还真有些不适应哩。
“别提了。”一想起南下的原因他就呕。他逃难似的窘样要是教人碰见一定给笑死,谁会相信风流了一辈子的多情种子,居然只为了逃避一个黄毛丫头,还得趁夜逃跑?唉,算了,就当是前辈子欠她好了。
“又是钱雅筑那丫头?”任意竹漾开一个了解的笑容,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
“可不是吗?”他苦笑。被筑儿追着跑的消息早已是个公开的笑话,而且随着航运的发达由长安一路传下扬州,教他想否认都难。
“我倒很想会会她。”任意竹忍住大笑的冲动,脸带同情地看着一脸戚然的尹律枫。
“相信我,那绝对会是一场灾难。”他想起在百花楼演出的逃命记,更加觉得前途堪虑。
“有这么严重?”任意竹更感兴趣了,看来这位钱雅筑姑娘已经由律枫口中的小麻烦成长为大灾难,并带给他一大堆麻烦。
“远远超过你所能想象。”一想起过去五个月的悲惨遭遇,他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糟”来形容了,而是连续三个惨字——惨惨惨。遇上比魔鬼还坚持的钱雅筑,他大概得改个名号,改称“京城最惨美男子”了。
“听起来像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姑娘。”任意竹最喜欢的就是有点活力的女孩,比如他大嫂。传说中已浪迹天捱的大哥其实还是在暗地里掌握盈波馆,因为他二哥——任意桐放话他也不管盈波馆,差点教求财心切的老爹当场得心绞痛,最后还是老爹拉下老脸去求大哥回来掌舵,才免去扬州航线一片乱的情形。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她的精力的确很充沛。”尹律枫苦涩的说。“她所能制造的混乱更令人瞠目结舌。”一想起过去五个月来的“打带跑”,他只能说拜她之赐,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全是她惹出来的结果。为了躲避她的盯梢,他从长安头躲到长安尾,妓院的尖叫声也从城东传到城西。据说还有说书的拿这些笑话当成开讲的题材,教他想不出名也难,唉!
“真的?”任意竹听得入迷,更想会会传说中的不死英雄。“我真希望钱姑娘此刻人就在这儿,也好让我见识见识。”必定是很有趣的一个画面,光想就令人兴奋。
“千万不要,阿弥陀佛。”尹律枫连忙做出个合十的动作,就怕钱雅筑真会出现。
“放心啦。”任意竹快笑肚子了,哪有人把一个痴心少女当妖怪的。“这儿是扬州,她跟不到的,尽管放心看戏便是。”他笑笑的提醒尹律枫今晚的目的地。红遍中原的“陈和傀儡剧团”恰巧来扬州演出,为了替尹律枫接风,他特地订了两个最前排的位子,打算让他好好的放松一下心情,瞧他一脸狼狈样,可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