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连年征战及大旱,让每个人哀声怨叹,不减反增的重税,让原本就难过的日子更是辛苦,人人直恨生不逢时。
而在这一片民不聊生的景象中,“紫情苑”是惟一的例外。
木然地坐在雕刻华美的铜镜前,薛铃香视而不见的盯着镜中的自己,呆滞的拿着脂粉涂抹,一点一点盖住晶莹剔透的肌肤,直至镜中一张艳丽无瑕的脸蛋取代了原先的清灵,方轻轻放下。
嬷嬷已经不只一次告诉她了,如果她愿意以真面目出场,小费肯定不只现在这些。甚至有些无聊的客人已经下了巨赌,能让她卸下面纱的人,可独得五千两白银,她还可以分得一半。虽然这个条件对她现在辛苦的生活有极大的诱惑力,但是,这层厚厚的香粉,是她惟一用来保住自己尊严的工具呀,说什么她也不会答应的。
举高手臂将镶着水钻的针簪别上发际,光滑的丝缎水袖顺着她的手势滑下,露出白藕似的玉臂,凝脂皓腕煞是迷人。她柔媚的眼神一勾,立即展现风情。
这就是她——薛铃香,打从一年前开始在紫情苑挂牌之后,便成了夜夜造成轰动的舞娘。
即使身处在紫情苑最偏僻的房间里,薛铃香依旧可以清楚地听到前厅传来的喧闹声,此起彼落的嘻笑声、酒杯清脆的碰撞声、以及寻欢客划拳打闹的声,交织成靡靡乐音,毫不留情地钻进她的耳中,提醒着她不堪的身份。
是的,她是一个舞娘,一个只要客人拿得出银两,她就得为他舞动身躯的舞娘!
即使现在是如此动乱不安的年代,根深蒂固的观念依旧,骨子里的荒唐依旧包裹在先圣先贤所说的道德礼教中。传统礼教的高帽紧紧压住了每个人的心,不论时势如何变迁,贞节还是女子最大的包袱。号称京城第一销魂窟的“紫情苑”,当然是讨伐之首。
夜里,紫情苑的姑娘是宝贝、是蜜糖,每个男人都争着多握一下软绵绵的玉手;天一亮,和煦的阳光一照,紫情苑的姑娘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人们眼中的轻蔑,仿佛她们是十恶不赦的怪物般,就连夜里来享乐的大爷们,也变成满嘴礼义道德的模样。殊不知她们这群可怜人儿,都各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说实话,若有别的谋生能力,有谁愿意自甘堕落而委屈自己过这种受人嘲讽鄙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了?她不知道。
离开他以后,薛铃香很少去计算日子的流逝,也没有心力去计算;现实生活逼得她只能不断地努力赚钱,随着日出日落重复相同的生活方式。她每天走一样的路到紫情苑来,跳一样的舞接待不同的客人,僵着一样的笑容,希冀着多一点的贷银。这种现实的黑暗生活,几乎磨光了她的傲气及纯真,她开始学会冷眼看待那一张张露出情色荒淫的脸,也开始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在薛铃香的记忆中似乎不曾特意习舞,但是说也奇怪,她的肢体动作却是比其他人多了份魅力。就像本能似的,她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那时就是因为一支舞而改变了她的一生。
才不久前,她曾指天立誓再也不为任何人跳舞。但是,现实的生活很快就逼她屈服了。为了生存,她不但轻易地打破誓言,还得天天为不同的男人翩翩起舞。这若教“他”知道了,想必将会换来令人难堪的耻笑吧。
她嘲讽地抿了抿嘴,镜中人的思绪瞬间跌入过往的漩涡中——
打从她懂事以来,她的美貌就一直是众人争相追逐的焦点,而父母皆不详的她,是由观音寺里好心的师父所扶养长大的。除了吃饭睡觉外,她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游荡玩耍间度过。
鲜明的五官,加上一头卷曲的长发,尽管她总是一身粗布,但在同年纪的孩子中,她依旧是特别惹人注目的。
十二岁那年,在她还来不及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之际,美丽的她竟无端成为男人意淫的对象。那些管不住自己丈夫、爱人的女人,对她皆是恨得牙痒痒,压根儿忘了才十二岁的她是不可能懂得男欢女爱。“淫娃儿”这个封号就在那些妒妇的口中不陉而走。
虽然不太懂得自己究竟惹上了什么麻烦,但是那些淫邪的目光总是让她忍不住的打寒颤。薛铃香开始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以为这样就能挡住那些色淫的目光,可惜,她把一切的情况想得太美好了。
在一阵讨伐“淫妇”的乱石中,她开始流浪。悲苦的薛铃香从来不曾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年,因为“淫娃儿”的封号总会为她莫名其妙地引来一群狂蜂浪蝶,这种情况直至遇上那个人后,生活才重新开始。
她虽不曾怨过自己的命运,但她常想,要不是这张脸,或许孤苦无依的她就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吧?同样的,要不是这张脸,她恐怕也不会经历那一段蔼气回肠的情爱,也不会拥有奕儿了。
在这一段几乎看不到光明前程的日子里,能让她心里感受到些微温暖的,大概就是刚学会走路的奕儿了。
思及心爱的宝贝,薛铃香冷漠的眼神添了丝生气。
当初仓皇离开时,她一心只想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满柜子绚丽的珠宝、华丽的衣裳,只要曾经沾染上他气息的东西,她一概没取。本以为这样她就能快点儿遗忘关于他的一切;没想到,老天爷却在她好不容易逃开他的掌握之际,跟她开了个大玩笑,让她一辈子忘不了他的身影。
奕儿是在没有预期的心理下,老天爷赐给她的另一个希望。她曾经极欲轻生,但是奕儿陪她走过那一段阴暗的日子;即使现在身处龙蛇混杂的环境中,她很庆幸自己仍然活着。
每当看着奕儿甜蜜的笑容,以及酷似他的眉宇,她就感到满心意足。天生的母性让她无怨无悔的担起这一切,即使瘦小的肩膀几乎不能负荷,她还是不断地努力着,只因为这是他和她曾经幻想、却来不及共同拥有的宝贝呀!
突地忆及那双邪魅的眼眸,薛铃香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已经好久不曾想起他了,怎么今儿个无端忆起呢?
浮躁地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她胡乱地梳着直抵腰际的长发。尽管一再克制自己的思绪,但是一想起那强壮挺拔的身躯,往日的一切就一幕幕的浮现。
“呃……”
不经意扯动了长发,她低呼一声,晶亮的眼眸立即盈满泪水。抚着痛处,她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一头卷发虽然为她增添了不少风情,但是对于生长在中国,且处于均为一头轻汤挂面般直发的孩子中,她着实惹人注目,甚至,有人残忍地指着她的面骂“小杂种”。
向来薛铃香都非常不满意自己的头发,又厚又重的一把,梳理起采既麻烦又费劲,一不小心又会全部缠在一块儿。要是当今女子流行剪发,她肯定将它一刀剪短!
赌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薛铃香的眼眸不自觉地又朦胧了起来。
懒惰的她,从小到大几乎没费心注意过自己的仪容。天热时绑个辫子,天凉了就披散着黑瀑似的长发,随意用手拢珑就算梳理了。只有他喜欢靠在她的背后,仔细地帮她解开不小心纠结在一起的发丝,以手代梳穿梭在她的发间;那温热且略显粗糙的大掌,每每教她悸动、眷恋,这样的他甚至比欢爱时更令她心动。
怔然地看着钢镜,过往深刻的回忆让眼中的影像起了变化;此刻,仿佛他正站自己背后,两相依偎,深情随给。
不、不能再想了,当初就是因为爱得太深、太狂,才会在离开时让心彻底死了。她不愿、也不想让自己再经历一次心碎的滋味。
摇摇头,薛铃香让一头卷发在背后甩开美丽的弧形,心烦气躁的推开椅子站起身。
今儿个到底是怎么搞的,净想起不该回忆的过去?
慌乱地整了整衣裳,而且再次清楚的听到前厅传来的笑闹,往常厌恶的声音此时听来竟倍感真实及安心。
是呀,她现在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小舞娘,怎会错以为又回到那人热情却偏执的怀抱呢?
过去,她介意他尊贵的身份,宁可自己心碎,也不敢奢求些什么,现在,她更没有资格去幻想了。
取过一旁飘逸的粉紫色丝巾,她仔细的将之系上耳际,紧紧掩盖住夺目的美貌。
这就是人性中的通病吧,得不到的总是最好。
所以,打她第一天以这模样出现在紫情苑开始,那神秘的蒙面姿态以及舞动时清脆绵长的铃声,便让一干寻欢客如醉如痴,散尽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只可惜,迄今仍未有人打破她冰冷的表情。
跳舞是她的工作,她无法拒绝,但是,爱笑不笑就是她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