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女人悲凉的哭声传来。难道传言二发了疯的女主人也是真的?
曲家主子右脚才迈入屋里,一道身影飞快跪地抱住那条腿——
「曲爷,天香求您了,收天香为妾吧!天香一定会将您伺候得无微不至,呜呜……」
女人卑微地仆卧在男人的脚下,纤纤双荑攀住了男人小腿不放,梨花带泪,晶莹泪珠一颗颗像断线珍珠,不住地下坠。
「求您可怜天香自小失怙,身世飘零犹落窗外桃花,风雨无情打掉湖心,只能随湖水漂流,无依无靠……天香是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子骨又弱,呜……」
被唤曲爷的男人——曲无漪一袭黑衣,衣襬绣有银色大鸢,黑与银的对比,衬托他此时脸上的阴霾再合适不过了。他蹙眉的模样是连男人都怕的,何况是个弱女子。
他长脚一举,将名唤天香的女人踹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呀——」左肩挨的疼明明很轻微,她却能哭得好似那一腿踢掉了她半条命一般,身子抖如秋风落叶。「曲爷,您好狠……真的好狠……想您当初需要天香时,对天香百般珍视,天香一笑,您就龙心大悦,赏布料赏珠宝赏银两,现在天香艳容不再,您就不疼惜天香,要赶天香走了,是不是?好……天香也不是不明理之人,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天香明白、天香明白。」抹干眼泪、抖着颤音,她自地上爬起,从木柜拿出早已准备多时的行李布包,往纤肩一扛。「天香在此拜别曲爷,愿曲爷身强体壮、福寿康泰,天香不能再伺候您了,您自个儿保重——」
盈盈跪倒前,曲无漪一弹指,她的身子便被左右上前揪住她手臂的壮汉给提了起来。
「想用这套老招开溜?门儿都没有。将她压回椅上!」
曲无漪长指推揉着自个儿额上的青筋,藉以压抑怒气。
是的,他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将天香捉起来教训一顿的冲动。
这辈子从没这么想揍女人过!
天香被粗鲁地塞回藤编的椅间,曲无漪大掌朝桌上一拍,冷道:「收起妳的眼泪鼻涕,立刻把这五大张的纸写满!」
天香任性甩开头,不从就是不从,与方才哭得让人心怜的模样大相径庭,若非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他真要怀疑刚刚哭生哭死的人不是她。
「天、香!」曲无漪沉咆。
「我不写!不写!我要嫁你做妾啦!做妾就可以吃香喝辣,不用成天被逼着做这做那的!我要做妾!」天香逼婚不成,怒而一把撕破桌上的白纸,嘶咧咧的泄愤声在竹舍回荡。
「曲练,再拿纸来!」曲无漪下令。
「是。」
一迭白纸再度送上桌,天香也继续撕,手口脚并用,咬破、扯破、撕破、踩破。
「曲练!磨墨!」
「是。」
「呀——」天香用力翻倒石雕牡丹花图案的砚台,黑墨洒了满屋子,也弄花她自个儿的娇俏脸蛋。
「曲练!柔毫笔!」
「是。」
「呀——」天香双手握住毫笔前后端,膝头一顶,笔身叭喳断成两截。
曲无漪比她更想翻桌折笔摔砚台!
曲练不愧是跟在曲无漪身边多年的人,一眼看穿曲无漪也想掏鞭子打烂这栋竹舍,忙不迭出声阻止。
「曲爷,您别跟天香一起闹——」
一个失控的人就很麻烦了,不用凑一双好吗?
曲无漪闭上眼,让自己顺顺气。好不容易,他的呼吸声渐趋平静,握住鞭子的手也终于放松,只是额上的青筋从一条爆增为三条。
直到天香发作完毕,满地狼藉,她整个人也累瘫在藤椅间,桌上文房四宝已四度备齐,就等她挥毫。
大姑娘她总算心甘情愿,执毫蘸墨,飞快地在白纸上书写,娟秀字迹如行云流水,顺畅得如入无人之境,专注水瞳眨也不眨,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喃念着什么,一张写完,小手一扯,纸张往她身后飞,曲练立刻双手去接,不敢让未干的墨迹弄脏弄糊,不一会儿,第二张也飞过来、第三张紧接着——
真教人感动得想哭……看这神速,再用不了一刻就可以结束所有磨难。曲练好开心地想。
可曲练料错了,天香在半刻之后就将五大张白纸填得满满的,而且还附加了两大张。
「太好了!曲爷,我立刻派人送去坊刻!」这下可以赶上刻本时间了!全坊刻的匠人都等着大姑娘这几张故事结尾呢!
「去。」随意挥赶曲练先去办正事,曲无漪一张脸还是很难看。
他痛恨极了每个月底就必须和天香上演一场激战,他已经没有把握下回会不会失手将天香这丫头的颈子拧断!
偏偏,她是他的摇钱树!是他的聚宝盆!是他一错手杀掉就会立即亏损千金万两的生财工具!
现在流通在金雁城、银鸢城、铜鸩城、铁鹏城四大城里,最畅销、一进书铺就遭抢购一空的淫书《幽魂淫艳乐无穷》,就是出自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补充:任性骄纵又难以驾驭的小姑娘手里!
《幽魂淫艳乐无穷》原先不过单册书籍,内容囊括精魔鬼怪神佛妖魅等等的床第艳事,用辞大胆冶艳,搭上一章节一页的精致春宫画,图文并茂,被清流文人雅士列为不入流又污秽的放浪杂书,甚至坊间还出现了批判淫书的道学书。
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是被唾弃的书册,反而因此增加了阅读人口,后来《幽魂淫艳乐无穷》出版了续篇,首刻版在一日之内卖光,之后陆陆续续加印的本数利润让曲府着实进帐不少,加上到曲府书肆询问《幽魂淫艳乐无穷》的人相当多,终于让曲府书肆将《幽魂淫艳乐无穷》列为主要财源之一,开始以春夏秋冬、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为副标大量续集问世。
只要书出了,就是大卖大赚。
一切听来是多么美好呀——
一切想来是多么喜悦呀——
错!
他受够了天香每月截稿日的耍泼耍赖!
她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她写完,等着泥活字印刷制版、等着后续所有印书、装书、系书及铺书工作?!
偏偏她每回都得来上这样一段折腾,明明是她在磨人,却老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似他多压榨她、欺凌她。
他曾气愤到准备放弃天香的手稿,改而为其他乖巧听话的文人买入同类型的淫稿,但销售就是不如《幽魂淫艳乐无穷》好,写出来的味儿不够,即使是模仿天香的笔风,还是不对胃口,他不得已,只能回头继续忍耐天香的怪脾性。
瞧,她吵闹完之后,乖得像只睡猫,瞳铃眼眸看着自己发颤的右手,陷入痴呆。
「我……写完了耶……」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含糊的声音,方才摔砚台的激烈动作让她的簪花双髻散了半边,珠花垮垮地勾着凌乱青丝,那副模样像是被彻彻底底践踏过,黑墨点点的污黑小脸终于咧开笑,「我写完了耶——」
她从藤椅上跳起来,扑进曲无漪的胸口又磨又蹭。
「曲爷,我写完了!我写完了!我写完了!」她拉着他的双手,在满地混乱里转圈飞舞,快乐得像游戏花丛的天真粉蝶,不时发出银铃轻笑。
她豆蔻的脸孔相当出色,虽然脂粉末施、朱红未点,仍是漂亮得犹似原石,饮蕴其间的光彩耀眼逼人,再过些年,会是朵令人惊艳的美丽牡丹花。
曲无漪脸色难看,但仍是让天香绕着转了几圈。他小心地告诫自己,就算现在心头有多火,也不许太用力拗断她的右手,因为那是她浑身上下最有用的地方。
终于,她甘心放过他,双掌拍开窗扇,夸张地大口吸气。
「呀,空气好清新呀——鸟语花香、百花齐放,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是死而无憾。放眼望去,桃花林间尽是春色……我写完了!」最后那句话,她是圈着嘴朝外头嘶嚷。前头的虚吟都是废言,只为了强调她写完的心境。
「妳别忘了过几天就要开始动笔,别老是等到月底才哭哭闹闹。」曲无漪好不容易捺着性子对她说话。
天香随意挥挥手,摆明在敷衍,粉唇哼着小曲儿,将他的话当耳边风,摇头晃脑地赏风景。
曲无漪青筋再浮生,他明白要拧死这个小女孩有多容易,只要十指一收紧,听到「咔嚓」声,就知道她那条细颈已被折断,天下祸害又少一只!
他好想——好想——
右手朝她后颈伸过去,火红的眼满意看着五指逼近她。
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就可以拈除她,从今以后他不用每月濒临暴怒边缘,将自己气到不行!
再一些些……
刚送完手稿的曲练一回来,就瞧见主子一掌要将曲府的「暴利来源」捏死,他忙右手一扣,牢握住主子的手腕,一边嚷着「主子,不可以!」一边将曲无漪拖出竹舍,一边忙不迭将竹舍门给关起来,省得主子看到天香悠哉的背影,会忍不住再冲进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