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小时候始终不明白她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她,视她为眼中钉,视她母亲为肉脔。 直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来日已无多,再无法保护她的女 儿──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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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你爸爸。这个禽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万一……万一妈不在了,千万别 留在这畜生身边,去找你爸爸,你的亲生父亲……他嫌弃我,可是你毕竟是他骨肉,他 不能不认你……蓝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记得找蓝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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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没有机会去找他。她被残暴地强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是在教 堂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记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谁。多半她的遍体鳞伤吓著了牧 师夫妇,他们担心无情残暴地伤害那个年幼的小女孩的人发现她,会把她带回去。他们 不动声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顾她,为她疗伤。未几,牧师被调回国,他们便带了她同行。
牧师夫妇过世后,她被安排住进寄养之家。漂泊无依,受尽歧视和欺凌的这笔帐, 她全记在蓝家头上。记在那个骗了她母亲,对她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身上。
狄兰德先生因偶然的机缘收养了她,带她回英国后,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 了对“外国人”的敌意,再度开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给予她无尽的爱与包容的养父母。
五年前,她的养父狄兰德先生病逝,虽然他还有个妻子,他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了安 若。她用它开始进行她在心中筹画多年的报复计画。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关蓝氏的新闻,搜集所有和蓝氏企业相关的资料。费希文是其 中之一。
他和蓝家关系匪浅。众所皆知,蓝季卿早将他视之为准孙婿。这是他成为安若预布 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对她的影响力。
当她和他终于正面相对,将他看了个仔细,她发现她面对的是一张智慧的脸。一张 线条漂亮而有力的轮廓。颊瘦削,鼻子是东方人少有的笔挺。眼睛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 部分,因为它隐藏著所有情绪。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时,它透露出来的,也只有冷和锐利 所组合的透彻,仿佛世上无人无事能逃过那双眼睛。
安若稍后才意会自己有双一样的眼睛;当她回到住处,坐在镜前,想到他,结果在 镜中看到一双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当的锐利的眼睛。他们都企图看透对方, 都不让对方的目光闯入自己的私人领域。然而光是无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第一个使她有如跳舞时一不小心踩错舞步,结果 踩到自己的脚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无巧不巧地和蓝(王玉)都来到这──又一个她没打算太快见面的人。安 若发觉她并不是以看同父异母妹妹的立场在观察蓝(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娃娃似的蓝 (王玉),是费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脑子里转动的,不是蓝(王玉)和蓝嘉修抛弃安若的母亲所娶的女人,而是蓝 (王玉)和费希文的关系有多亲,多近,及她那充满女性动人韵味的柔美。安若发觉她在 拿蓝(王玉)和自己做比较。无疑地,仅从外表看,她们便有天壤之别。蓝(王玉)若一汪 柔水,安若冷硬如钢。
男人会想将蓝(王玉)这样的女人拥在怀中呵护,安若这般典型,只能远观或高瞻, 不能近身。她在成长岁月中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如此,为什么此时她竟羡慕,甚至有些嫉 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将自己淹死的柔弱无助的蓝(王玉)?
气著自己,安若合上书,站起来正要走开,又到吧台后面去倒酒的蓝(王玉)却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来摔破了。这本来没什么,安若可以迳自走开,碎片蓝(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来做。
但蓝(王玉)忽然哭了起来,安若还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亲常母女皆一身伤地抱 头痛哭时,蓝嘉修在何处?
“怎么了?”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转身,安若发觉她已来到蓝(王玉)身旁。
蓝(王玉)抬起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这一刻,安若看见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错了事,惊惶恐惧地等著受罚。
“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娇小的蓝(王玉)就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 ,那痛是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
“有关系,我打破了。”蓝(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眬,双颊舵红,脆弱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将 她拉出吧台后面。
“来,你坐下。”
然后安若去给她倒了杯水,放进她颤抖的手里。她捧著,恳求地看著安若。
“别告诉我爷爷。”
安若皱皱眉,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说你打破了杯子?”
“别告诉他我喝酒,还有打破杯子,打翻酒瓶。”
安若端量著她。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怕蓝季卿怕成这样?
“我不认识你爷爷。”安若说。
“哦。”蓝(王玉)放了心,正要喝水,想起什么,又看著她。“你是谁?”
“牧安若。”
“哦。”顿一下,她又问,“你不认识我对不对?”口气几乎是充满希望的。
“对。”安若顺著她。“我不认识你。”
泪还在眼眶里闪著,她的表情松弛了。“我叫蓝(王玉)。”
安若点点头。“喝点水吧,你喝太多酒了。”
她顺从地把杯子举到唇边,优雅地喝了两口,眼睛一直看著安若。“你好漂亮。”
她的赞美很由衷,安若因而颇意外。蓝(王玉)自己是个外表相当迷人的女人,但她 似乎并不自知。
“谢谢。”安若淡淡说。她并不想关心她,可是她还是问了,“为什么一个人喝闷 酒?”
“心里好烦。”蓝(王玉)用双手握著杯子。“我没有朋友。”她苦涩地牵牵嘴角。“唯一一个能和我说话的人……离开我了。”
谁?费希文吗?泪水又滚落她脸颊,安若于是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蓝(王玉)立刻急切地问。
安若只是去吧台拿餐巾纸来给她擦眼泪。“没有。”
她不想做她的朋友,但是安若坐了回去,因为她明显地需要有个人陪伴。或许她是 陌生人,因而向她倾吐较不用戒防。安若不介意当这个陌生人。
“谢谢你。”蓝(王玉)接过纸巾,轻按掉烦上的泪痕,难为情地低语。
“好些了吗?”安若柔和地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苦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若不语,心底有种她从来不要它存在的感情在蠢蠢欲动,她不去想它或分析它。
蓝(王玉)需要帮忙,而她,一个蓝家不知道存在的私生女──知道的唯一一人不会 肯承认──,正好在旁边。多么方便,多么讽刺。
“爷爷逼我结婚。”蓝(王玉)开始说著,半自语地,“他关心的不是我的终身,他 要我赶快结婚,最好是招赘,并且马上替蓝家生个真正的继承人,否则蓝家到这一代就 要绝后了。”
她举起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水,转头看著吧台。
“我再给你倒一杯。”安若伸手拿她的空杯。
“我要喝酒。”她央道。
不关她的事,她烂醉如泥或变成酒鬼都不关她的事。但安若听见自己坚决地说。“不行。”
“一杯就好。”蓝(王玉)求著。
“你今天已经喝太多了。”安若还是给她倒回来一杯矿泉水。“现在才下午不到四 点。你要真醉了,难道在这喝一晚不回家吗?”她谴责的口气十分温和。
“嗯,”蓝(王玉)接过杯子,握著。“我晚上还要去宴会厅接待贵客。我不想去。 ”
安若知道今晚的晚宴。“喝些水,坐一会儿,让脑子清醒一点,待会儿再说。”
“我不想清醒。”泪水又回到她愁郁的眸中。“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不要清醒地 去想那些事。”
“酒醒之后,不管什么事,你还是要去面对。”安若对她说。“有困难,想办法解 决。喝酒徒然伤害自己。”
“没有用的,”蓝(王玉)悲惨地摇头。“除非我遵照爷爷的意思,结婚。没有其他 解决方法。”
为什么这事对她如此困难?费希文不愿娶她吗?
“结婚有这么可怕吗?”安若问。
“对我而言,是的。”蓝(王玉)涩涩一笑。“何况,现在什么时代?谁愿意被招赘 ?”
“难说。”费希文不会愿意,安若说不出个道理,只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或许蓝 (王玉)因此而苦恼。“有钱可使鬼推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