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变奏的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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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她继续走著,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 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 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 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 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 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

  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

  “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

  “少啰唆!”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 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 ……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

  ***

  时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个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苍苍老妇。她心口揪成一团,两眼紧紧盯著眼前的老妇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认得这位老妇,她认不出她来。

  老妇人斜著脸向上看著她,一只被岁月揉皱的细瘦的手遮在额上,挡住午后太阳的强光。老妇说了一句话,她还听不懂。老妇重复一遍,她还是不懂,但是她扭紧的胸腔放松了些。这位老妇不是她要找的人。

  “请问……”她些许尴尬及无措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

  老妇皱著几乎被皱纹压挤得变形的脸。“听呒啦。”她转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请等一下。请问这里是不是……有没有一个……” 她急得比手画脚地不知从何问起,语言不通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障碍。

  “需要帮忙吗?”一个磁性的男人声音插进来。

  她转头,遇见一双善意、带点迷惑的眼睛。“你会说台语吗?”

  “会一点。你找人?”

  “嗯。有个叫涂开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这。”

  他替她用台语向老妇重复她的问题。

  老妇点点头。“是啊。”

  “他太太呢?”她问。

  这次老妇没等男人翻译,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为她没听懂,遂说明,“她就是涂开的太太。”

  “不是,不对。”她半自语地喃喃,而后面向男人。“请帮我问问,我找的是二十 几年前住在这的涂开。他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

  他代她转述了,老妇露出恍然的表情,叽哩呱啦说了一串。

  “她说什么?”等老妇停下来,她急切地问。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个人。至于他原来的妻子、女儿,她们都死了。”

  “死了?”她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碰到她,她却有如触 电般跳开。

  他关切地注视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你还想问什么?”

  “请问她,她……她们是怎么死的?出了什么事?”

  他问了。这回老妇说一句,他转译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两人同时得了急病 ,夜里死的。没人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请帮我谢谢她。”

  他代她向老妇道了谢,一转身,她已经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当他再度伸手 企图扶她,因为她步履有些不稳,她又一次惊跳开,停下脚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 困惑地收回手。

  “你还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惊动了他。

  她仿佛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变温和的眼神露出一丝歉然。“哦,我没事。只是… …难过。”她嘴边拉了个牵强的笑。“刚刚谢谢你。我很抱歉就这样走开,只是我一时 ……”

  “没关系,”他举一手阻止她的解释。“我了解。听到这样的消息,任谁都没法一 下子接受。那对母女是你的旧识吗?”

  “是……小时候的邻居。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小,很久没见也没有联络,所以我想来 看看她……们。”她摇摇头,一头黑匹缎般乌亮的直长发在她挺得笔直的肩后甩动,却 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谢谢你……”

  “我姓费,费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就这么让她走掉。“小姐贵姓?”

  她犹豫了一下。“牧,牧师的牧。”

  “牧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就住这附近。 ”

  “不,不要,谢谢你。”她拒绝得飞快。“我该走了。”

  他注视她疾步走开,抑住跟上去的冲动,张著的嘴也没发出声音。

  当他在原来是教堂的路边看见她,一惊复一喜,接著便纳闷起来。她的脸庞五官和 狄兰德小姐相似,但发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韵亦与狄兰德差之千里。除了那 张脸蛋和身材和狄兰德小姐几无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然而也是那张和狄兰德酷似的脸,使她们看来截然不同。这位牧小姐的情绪全写在 她雅致的脸上。当她沿街走著,愁怀和感伤浓得仿佛要将整条街道和两侧的建筑淹没。 她驻足矮屋前时,他远远看著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个食人怪兽般。等那老妇出来 ,她脸上的惊怖和绝望瞬间化为教人看著便心痛起来的沉痛和悲伤。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听到那母女的死讯时,彷如死去的是她的亲人般,他几乎可以 看见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体内爆炸,将她炸成了碎片。当她茫茫然转身自他身边走开, 她肩上负荷的悲伤和哀凄,却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个谜样的女人。短短两天,他心湖波动了两次。费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 短的时间内,遇见两个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动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种感觉,他还会见到这个牧小姐。

  ***

  “你气色很好。”费宗涧,希文的父亲,开门见到他总是这句话。

  他并不常回恒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处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亲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词,说不上几句话。

  “梅姨不在?”他随口问,并不真的关心。

  “打牌去了。”费宗涧淡淡答,随即坐回客厅的藤椅,继续下他被打断前独自下著 的围棋。走了颗黑子,想到另一句惯例的问话,又抬起头。“这次住几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亲的第七个太太。第三个以后,希文就不再在父亲又带一个没见过面的 女人回来,说,“希文,这是你新妈妈”时,乖乖叫妈妈了。

  小时候他始终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断给他换妈妈。他亲生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 希文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前三个新妈妈都发生在他四岁之前。他后来才明白,他父亲 不停换女人,不是为儿子找妈妈。她们没有一个关心过希文的存在,费宗涧则根本不关 心她们是否关心他儿子。第四个对希文很严,是个有洁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 展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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