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BMW奔驰着,从淡金公路转入山径。
乔岳逢撇头望了眼儿子,他正抿嘴看向窗外。
车里冷凝的气氛让他有些无力,没有温柔的妻在父子之间润滑,他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遥望远方山头白墙蓝瓦的大觉禅寺……他是不是只顾着独舐失去爱妻的伤痛,却忽略了孩子同样失去至依怙?
他清清喉咙,划开一车静寂——
“凌濬,冷气会不会太凉?”
乔凌濬甚至没有移回停在窗外的视线,十三岁的脸上有着三十岁的冷漠,“不会。”
乔岳逢暗暗叹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迈入青春期的儿子展开话题。依心才过世两年,儿子竟不知不觉地开始变声发育;他该用孩子讲话的口吻,还是当成大人,来场男人间的对话?
依心……我还没学会如何扮演好爸爸的角色,你怎么就走了呢?
心一抽一抽的痛着,乔岳逢将车停在禅寺前的停车场,充耳的梵唱揪紧着心,将思念亡妻的情绪挤压出来,无法遁藏,墨镜下的他眼眶发热。
乔凌濬没多注意父的情绪,他同样被满满的想念压疼了心。他率先走进地藏殿,朝慈蔼的地藏王菩萨拜拜,感谢帮忙照顾妈妈,接着双眼凝住菩萨后方的照片。
他的母亲正一贯温柔地望着他,只是眼神里不再有温度。
他没哭。妈妈说过她累了,想要到天上体息,要他好好过日子,她会在云朵上望着他;还说如果他难过,妈妈就会跟着伤心。
他不要妈妈伤心,所以他不哭。
乔岳逢走到儿子身边,拿下墨镜望着爱妻栩栩如生的照片,仿佛感受到她的叮咛。
我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的。他默默在心底承诺。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也许,家里真的不能没有女人。”一个能陪伴儿子的女人。
乔凌濬惊愕的抬头,爸爸竟然当着妈妈的面说要续弦?!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抿紧着嘴不发一语。
乔岳逢的心思完全在妻子的照片上,没有注意到儿子的举动。
冥冥中似乎传来一声喟叹,依心好像有些忧心?
“你放心,我会让凌濬选择加入我们家的人。”菲佣或是女管家都好,只要有人帮忙照顾儿子就行了,他的事业太忙,真的忽略儿子了,女人的柔软应该有助于他们父子之间的相处。
父子俩各自在梅依心的照片前默默倾吐心事,并肩而立的两人,心却离得好远好远……
※※※
车子转回淡金公路,往大湖路行去。
三芝是梅依心童年生长的地方,她要求将她的灵骨归放在这里。每回乔岳逢父子到禅寺祭拜之后,总会在三芝绕上一绕,感觉好像一家三口仍然甜蜜的出游。
没有多久车子竟突然熄火,乔岳逢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发动车子。
“是妈妈的惩罚!”冷眼旁观的乔凌濬突然冒出这句话。父亲要续弦的想法伤害了妈妈,也伤害了他。
“你在胡说什么!”乔岳逢低斥儿子,拿出手机拨打道路救援。
乔凌濬倔强的转过头,按下窗户,迎面吹来一阵玫瑰花香——前方不远有座玫瑰花园!他下车,欣喜地走向花园。
乔岳逢匆匆交代抛锚地点之后跟着下车,走到儿子身边。
“是‘绮丽雅’跟‘紫夫人’!”乔凌濬忘形地喊着。这两种玫瑰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乔岳逢望着黄色的绮丽雅跟紫色的紫夫人,交错成一片绚烂的花海,迷蒙中好似回到初识妻子的那一刻,他就是跟同学一起到三芝赏花时,遇见热爱玫瑰的依心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年轻的依心从花海中走出来的那一幕,像极了误落凡尘的花仙子!
突然,玫瑰花微微骚动,他们定睛端详,仿佛期待着健康的依心从花海中漫步而来……
突破花海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是依心……父子俩都有着惆怅。
小女孩显然被他们吓了一跳,圆滚滚的眼睛瞪得硕大。“你们是谁?要偷拔我们的花吗?”
还处在遗憾中的乔凌濬被她一冤枉,冷冷的说:“笨蛋!”
“凌濬!”乔岳逢斥责儿子,转向小女孩说:“小妹妹,我们不是坏人,叔叔的车子坏了停在路口,因为觉得这些玫瑰花很漂亮,才下车看花。”
小女孩瞥一眼路旁的车子,又见他们不像坏人,这才卸下防御,用甜稚的嗓音说:“你们的车坏了吗?我去叫外公!”说完便一溜烟的往回走,迅速淹没在玫瑰花丛里。
乔岳逢转头对儿子说:“凌濬,你不应该迁怒到别人身上。”
乔凌濬撇过头不理父亲。
这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贴近他的内心。
玫瑰花园里走出一位老人跟刚刚的小女孩,由于奔跑了一下,小女孩脸色红润许多,更讨喜了。
“你的车坏了?”老花农一开口有着淡淡的山地腔。
乔岳逢点头,“我已经请道路救援来了。”他瞄了下表,“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老花农说:“这里偏僻,短时间可能到不了。我帮你看看好了。”
“你会修车?”乔岳逢喜出望外的问。
他嗯了一声,“我以前开汽车修理厂,现在年纪大了才光种花。”他示意乔岳逢先试着发动,然后打开引擎盖。
只见他探头进去检视,说:“接触不良,我黏一下就好了。”他从工作裤里掏出胶带,三两下就黏好了。“你再试试看。”
乔岳逢果然顺利发动车子,他高兴的下车对老花农说:“谢谢你!我该付你多少钱?”
老花农随意挥挥手,“这只是举手之劳,不用钱的;倒是你回台北后,要记得请修车厂再重新点焊一下比较妥当。”
乔岳逢也不好坚持,“真是太感谢你了。”
小女孩看看额头渗汗的他们,钻进玫瑰花园里,回来时手上拿着三瓶冰凉的矿泉水,先递给老花农之后,对他们说:“叔叔、哥哥,你们会不会渴?这是我阿公冰的开水喔!”
乔岳逢接过矿泉水,“谢谢!妹妹真乖!”
老花农望望小女孩,又望望玫瑰园一隅,“郁岚去抓虫锣?”
“嗯!”小女孩点头,拿着最后一瓶冰水递总乔凌濬。
乔凌濬有些犹豫地望着显然是回填过的瓶子,他是口渴没错,可是这水能喝吗?
小女孩无邪的望着他,“大哥哥,你都流汗了耶,不会口渴吗?”刚刚郁岚说他们会口渴,才叫她拿水出来的呀!
妈妈也常常问他口渴了没……已经好久没有人关心他冷不冷、渴不渴了!一股暖流流过心里,融化了冰冷的心。
“谢谢。”乔凌濬接过矿泉水,小声的说。
乔岳逢很高兴儿子不再满布尖刺,他望着玫瑰花园中央的土角厝,“那是府上吗?”
老花农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咧着嘴说:“破房子而已。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
乔岳逢见儿子不反对,笑说:“也好。”
相对于缤纷的玫瑰花园来说,房子的破败程度让他们讶异,走进屋里才发现屋顶上的瓦片有些甚至都破了!
“让你们见笑了!”他们的惊讶如此明显,老花农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小女孩看他们望着破屋顶,天真的说:“阿公年纪大了,不能爬到屋顶上修理。不过这样也很方便砑,晚上睡觉可以看星星呢!”
乔凌濬忍不住问:“下雨怎么办?”
“拿脸盆接呀!”小女孩理所当然的说。“雨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很好听唷!”
乔岳逢微微蹙眉。这家人的境况显然不好,却不肯收下修理费,这种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对汲汲于商场的他来说是无法想像的。莫非他变得市侩了?
乔凌濬接着问:“你爸爸怎么不帮忙修屋顶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呀!”小女孩仰着头,还是那么纯真。“有阿公就好了,阿公很疼我的。”
乔凌濬无措的望着父亲,他们像闯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小女孩理所当然的认知跟他们的世界相差太多,他尴尬得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显然她并不需要安慰。
“哥哥坐呀!我们家很少有客人来喔!”
老花农适时解围,“你们要赶着回去吗?”
“嗯,天快黑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乔岳逢走出小屋,望着花园问:“绮丽雅跟紫夫人的价钱应该卖得很好,不是吗?”他们祖孙的生活怎么窘迫至此?
“这些花都给花公司标走了,他们说花价不好,我也不知道啦!”老花农露出憨笑,“反正生活还过得去啦!只是郁雯看病比较花钱而已。”
他们父子的视线都盯着脸色红润的小女孩,乔岳逢说:“这孩子身体不好?”
“嗯!出生时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老花农不胜欷嘘,“要是生在有钱人家,说不定就有得医了。”
韩郁雯抱着外公,“阿公,我现在已经很少不舒服了。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很怕开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