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些时间,才一一捡拾起所有散落物。
将那些不能再吃的东西,倒入茶几旁的垃圾桶后,他转过身,取出连制作群都播完了的口DVD片子,将光碟片放入盒子,他才坐回原来的单人座。
电视关上了,一下子客厅变得好安静。商耕煜的眼睛,接触到何旭薇的,一时觉得不说些什么,两人就要尴尬了,他只得开口问:
「要不要把你买的另一部片子看完?」虽然他晓得,他们应该都不想再继续看片子了。
「不要了。十点了,再看下去,会太晚,又要害你晚睡。这几天我霸占你太多时间,恬艺、恬安都跑来跟我抗议了。」旭薇笑着,这个星期她跟村里的人,比较熟悉了,也有些互动,虽然不算多频繁,多半也都靠商耕煜居中拉近她跟其他人的关系,但总是较上个星期好得多。
附近的孩子,最近见了她,也会招呼她一声「何阿姨」。
「她们只是闹着你玩,别当真了。」说完,他起身拿了他装爆米花的碗,「你早点休息吧,我该回去了。」他对着她微笑,似乎想尽可能表现得自在些。
「商耕煜先生,你在躲我吗?」
「……」被何旭薇这么直接一问,商耕煜倒愣在原处,答不上话了。
「你真的在躲我!」他的反应,让旭薇更肯定了这几天悬在心头的疑问。「为什么?」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商耕煜放下手里的碗,又坐了回去。
「旭薇,你并不了解我。」他很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话让倒在藤椅上的何旭薇,起身坐得挺直。她凝视商耕煜约莫十秒之久,神情是深思。
今天他的上衣是件浅灰色唐装,搭了件同样中国风的黑色长裤。
若是别的男人这么穿,她会觉得矫情,然而那衣、那裤在商耕煜身卜,却显得自然极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立体得仿如西方人的五官,配上浓浓中国味的衣着,就是有种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是种专属于商耕煜的味道,一种别人身上看不到的特殊味道。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并不了解他。
但,那又如何呢?
她只知道,在这里度过的两个星期所发生的快乐,多过她在父兄权威下生活了二十五个年头的快乐。之前商耕煜猜她,笑得不多、既严肃又强势,丝毫没有差错。
若不是碰到商耕煜,她还真不知原来人可以无拘无束的纵声大笑、轻笑、微笑,原来笑还分了那么多形式!
她更不会知道,原来人可以活得很简单、很快乐!她不必每天醒来急匆匆化妆出门、赶到公司翻批一个又一个的卷宗夹子、开那些冗长无趣的检讨会议、跟一堆成天追着绩效、利润跑的人周旋。
这两个星期,她每天慢条斯理起床,跟着商耕煜晃荡,他带着她到他的「蔬菜田」、「药草田」,对她这个都市大小姐来说,像商耕煜这种年轻男人竟拥有两大片田,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他的蔬菜田,种过青葱、甜椒、高丽菜……还有其他她记不住名的青蔬。
至于他的药草田,他说种药草,是帮一所佛教团体成立的医学研究中心种的,用以提供他们作中药抗癌研究,据说最近发现柴胡的某样萃取物,能有效抑止癌细胞蔓延……
何旭薇不懂那些作怪的微分子,如何让一群人忙得焦头烂额,但在那片药草田里,她看见一个男人的执着、热情与谦虚。
商耕煜的药草田种了一大片柴胡,他曾笑说:「柴胡是很好种、又很便宜的中药材。」后来又忽然冒出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话:「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拥有最蓬勃的生机。」
她曾一度惊叹赞美他的善行,因为他种的中药材,全是无偿供予医学中心做研究。
他却轻描淡写说:「种那些药草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但是两个星期下来,何旭薇看得清楚,商耕煜对那片说是拿来打发时间的药草田,有多用心。
没错,她确实不了解商耕煜许多事,他像多重谜,一道又一道圈覆着,让人无法一眼看透。
他说他曾在西藏待过一年,跟一位大师学习中医,他谦逊表示他的技术不算精纯,虽然后来考到了中医执照,却仍只是三脚猫功夫,看看小伤风感冒尚可。
旭薇不了解为何商耕煜在西藏住了一年,她也不认为中医执照有多好考!
暂且不论这些,在何旭薇看来,即便他的医术,真如他所言不够纯良,他对这偏远村落的居民那种溢于言表的真切关怀,也算得上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医术,无怪乎这里的人们对他有种特殊的尊崇与信任。
何旭薇以为,她了解这样的商耕煜,就非常够了。
旭薇由长长的沉默里抽出,对单人座上的商耕煜说:
「我不记得我说过要你娶我之类的蠢话,我有吗?」她单刀直入的问话,真有惊吓人的力量。
商耕煜有种教人看透的怪异感,他没料到,这阵子生活上表现得处处依赖的旭薇,会有如此犀利的问话。
他沉默不语。
「你觉得我必须清楚知道你的祖宗八代,才算了解你吗?如果要这样,反过来说,你不也一样不了解我?商耕煜,你在想什么,能不能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那句『我并不了解你』背后,你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他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件困难的事,面对正襟危坐、言词直率的何旭薇,他的吞吐态度显得更不光明正大了。
「你想要我,却不想负任何『道义』责任,是吗?所以,这几天你才躲着我?」她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没有丝毫羞赧神色。
「旭薇!」他想责备的是她正确无误地,拆穿了他曾有过的念头吗?或是他对她语气中隐约表露的不在乎,感到不满?
她清亮的眼睛,直率的话语,那模样像是谈妥了条件,就准备把自己卖了似的!商耕煜望着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他不喜欢她轻率看待自己的态度。
「难道我说错了吗?」她丝毫不肯放松,反问。
「没……错。」商耕煜无法否认他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没要你对我负责一辈子。男欢女爱,往往只是一时气氛对了,谈责任太沉重。你不觉得你想太多了?你在沙滩吻我那时,我不记得我有丝毫暗示或明示你该对我负责吧?」
「旭薇,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这话你该在吻我之前先声明,现在说这种话,不觉太晚吗?况且,我并不想要求你什么,你那句话,就说得更多余了!你够不够好,该由我来评判,不是你自己下定论。」
「旭薇——」
旭薇阻止他可能出口的托辞,直接问:
「商耕煜!我这样问好了,你说我不了解你,那你希望我了解的是你哪一段过去?是不是了解了你那段过去,你就能恢复之前跟我相处的坦然?」
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意识到何旭薇确实是个适合做生意的生意人,她直截了当切入重点,丝毫不浪费时间。
「我结过婚,有个八岁的儿子。」
「结过婚,表示你现在不是处于已婚状态,是吧?」何旭薇没仟何惊讶神色,好像商耕煜方才说的话再寻常不过。
他点头。「我妻子在四年前过世了,儿子在New York,跟他外婆住一起。」
「我了解了。」旭薇不明白,商耕煜的语气神情明明就十分平静,她却觉得那平静的陈述底下,隐藏了沉重的情绪,沉重得连商耕煜自己都无法表达。
一刹那,她有许多联想,但那些联想,丝毫没改变她回应商耕煜的同等平静,她直觉认为商耕煜此刻需要的是平常对待。
此时,她也多少想通了,商耕煜为何会跑到西藏停留了一年。
「旭薇……你完全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你懦弱到无法面对丧妻之痛,一个人躲到这个穷乡僻壤来疗伤止痛吗?」
她自认说得够一针见血了,商耕煜开口想说些话,未了却只送出一个叹息声。
何旭薇确实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她的猜测离事实有段差距,但也相去不远了。
她猜得没错,他的的确确是个懦弱的人,可惜何旭薇不晓得他真正不能面对的,不是丧妻之痛,而是他……自己!
叹气之后,他严肃说道:
「前几天晚上,Andrew打电话来,Andrew是我儿子,他的电话,让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旭薇,你是个很迷人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听过许多相同的赞美。我承认一开始我就对你着迷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像是在黑暗里看见一道美丽的光——」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天色确实是蛮黑暗的。我那套尼泊尔装,五颜六色的,一眼看上去,也确实像美丽的光。」旭薇插了一句话,是说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