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蕴娴太感到意外了,她猛然连眨着眼睛直瞅住他。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你现在不怕背叛你养父葛天铎了吗?”
凯威刻意不掉过头去看坐在旁座的蕴娴,两眼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公路,语重心长地轻声喃说:“五十年前,我养父在上海组织‘上海兄弟自助会’,原先是为了对抗地方上的强势恶霸,最讲究的是道义和公理。现在‘上海帮’变成自己人反目成仇、分崩离析,他绝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下场……”
蕴娴不禁盘桓起来,当初她只是一勇当先要求采访黑社会内幕,倒没有深入想及葛凯威会有什么波及影响,现在她才刚下飞机就遭人追杀,是他用心良苦地来救她,她怎么可以自私得不顾他的安危呢?
“凯、凯威,如果你决定帮我,那你不是会受叛党的制裁吗?再说,你的养父同不同意你这样做?”
凯威几乎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制裁只是早晚的事,我在台北帮警方抓人的事,早就被眼线传回来香港了,他们终究要找上我。至于我爸爸,我想他会理解的。”
蕴娴的心绪一时如蛛网纠结,她忧喜参半地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脱离黑帮的一切?”
“说了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苟同过,而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如果‘上海帮’解散之后,有些人怀恨在心,依旧不放过你呢?你想过这一点没有?”凯威五味杂陈地点点头,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
“我当然想过,到时候我可能只有离开香港,到另一个地方去从头开始,过着隐姓埋名的平静生活。”
也许他可以拥有一份感情、一个家、一个崭新的未来,而这些美好的憧憬,他不由自主地把蕴娴联想在里面,他心痛如刀割地猛摇了下头,不知道自己够不够清醒?
“我突然想告诉你,我……我觉得采访的事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我这么做可能会危害到你的生命安全的话,我愿意放弃,立刻回台北——”
“不!不!你怎么可以回台北?”他说得太急了,马上克制住自己,然后改口道:“我是说,我把脱离黑社会的最后机会寄托在你身上,你现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我的安危不是问题,而且我会尽全部心力保护你,随时在你身旁不离开半步!”
他的这番话出自肺腑,蕴娴不禁感到眼眶一热,她慌张地把脸别向车窗外,故作轻松地说:“那好,现在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
“对!伙伴——”
一听到这两个字,凯威的生命中似乎迸出一道希望曙光,他不敢奢求,只要她肯把他当作朋友,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蕴娴掠了一下秀发,然后转过脸来朝他嫣然一笑。
“我还没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蕴娴,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是——呃,套一句台湾俗语:‘互相利用求进步’!”
“啊?互相利用?”蕴娴没好气地瞪瞅着他。
他赶快更正说道:“我是说,互相依赖、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我还相亲相爱咧!”
一说完,蕴娴立刻住口,也未免说得太快了吧?不怕咬到自己舌头吗?她红着脸低下头来。凯威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那也不错啊!一个是美女,一个是野兽——”
“快别这样说你自己!我们现在是伙伴了,不是吗?”
凯威感到欣喜若狂,难掩喜色地说道:“那你也别再客气说什么我救你的事,就当我是你一个见过两次面的朋友,你到香港来,我凑巧想尽地主之谊去机场接——”
“啊!糟了——”
蕴娴莫名其妙地大喊一句,凯威吓了一跳说:“怎么啦?喊那么大声干么?叫魂也不是这样!”
“刚才魂都被杀手吓跑了,我倒忘了一个人!”
“谁啊?”
“我们报社的副董啊,他跟我一起来的,现在我竟然把他放鸽子……”
“没关系吧!我想他自己会跑去住香港最好的五星级饭店的,再说,我已容不下他——”凯威平铺直述地说。
“什么?你现在是要带我去你家住?”蕴娴微吃一惊。
凯威显得小心翼翼起来,他深怕蕴娴会拒绝他。“讲得更正确一点,是我妈和妹妹住的地方啦,那里不但最安全、最适合你住,而且连我爸爸都不知道。呃,当然啦,我不强迫你——”
“强迫?我还求之不得哩!”蕴娴喜出望外。
“你真的不介意?”凯威还是有一丝不确定的语气。
“我需要介意吗?这样一来,我还可以得到不少第一手资料,我连作梦都会笑醒!”
又是为了公事的缘故?她现在对他个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呢?凯威心事暗藏地又轻声说:“我想,你会跟我妹妹成为好朋友的,我妈一定也会很喜欢你——那个家,对我而言,就像一座在狂风暴雨中的避风港,我只有回到那里时,才可以感觉自己摇身一变,不再是个在江湖中身不由己的浪子……”
说完,凯威投给她一抹自嘲意味的苦笑,她突然觉得在他那仍保持一丝纯真的笑容中,看到了他鲜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她不知不觉地想更加深究进去。
她正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里,她需要讶异吃惊吗?她需要踌躇趔趄、畏缩不前吗?她又会有什么样的新发现?
也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注定安排……
第五章
浅水湾,海洋别墅。
在这一带香港颇负盛名的海水浴场,每年夏天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光客和香港居民前来消暑弄潮,沿着外围一环低缓起伏的山的地势,在一带香港最缺乏的绿意林木之间,矗立了不少高耸的观光饭店,及点缀其中极具隐密性的私人别墅。
和葛天铎离异多年的葛母,带着他们惟一的亲生女儿静薇,便住在这一片向海远眺的别墅区之中。
凯威和蕴娴左弯右绕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变成柔和黄橙色的夕阳,正挂在西边天上,把一片海水染得如梦似幻。
凯威把计程车停在一片看似不起眼的小停车场上,他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不断地观前顾后,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然后才下车打开行李厢,一手提起蕴娴的皮箱。
“走吧!我们必须走一段路。”
凯威温柔的声音中,有着一股莫名的兴奋雀跃,蕴娴感觉出他真的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他显得闲适而自怡,不再有枪林弹雨、刀光剑影的负担。
“要不要我帮忙抬一边?我那皮箱挺重的。”
蕴娴柔声说了一句,她倒不是在客套,而是有一种“有伴同行”的温馨感觉,毕竟刚才两人才一起出生入死了一回,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近了不少。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到。”
那只皮箱在身强体壮的凯威手中,一下子好像轻了十公斤,蕴娴默声地和他并肩走下一道石阶,这一带就像一座小型的海洋森林公园,石阶顺着地形引导到数十米高度下面的沙滩。
走到石阶中央地带,左右两旁各分叉出一条铺红砖的小步道,分别通往两边群集的别墅区,以白色为主体颜色的小别墅,每一栋都显得小巧玲珑而且造型不一,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座小花圃。
拐弯往右边走去的时候,蕴娴一边欣赏着那些欧风式的小建筑,一边忍不住叹道:“在香港这种弹丸之地,要住得起这种海边别墅的人,应该不会很多吧?”
“如果想到在离这里不远的湾仔,那里还有许多船民全家住在舢舨上面,当然就会感到相当罪过;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必须替我妈和妹妹安顿在一个幽静的地方。”
凯威说得不经意,蕴娴却可以感觉到他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和妹妹之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深厚感情。
蕴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说:“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又具有爱心的人。”
凯威的心弦像被弹起了一阵涟漪波动,他心存感激地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化作简单的一句:“谢谢你这么说,你不知道这番话对我有着多么特殊的意义——”
蕴娴很能理解他的处境,在一个龙蛇杂处的环境中,在谁也不能够百分之百信任另一个人的情况之下,凯威一定很少有朋友可以这样谈心!
蕴娴感到唏嘘不已,然而在这个以现实利益为首的多变社会里,人们每天所面对的冷暖,又何尝不是这样?
为了替他打气,蕴娴促狭道:“如果你喜欢听人赞美,那我以后就多讲一些好听的给你听好了!”
“以后……”
这是一个对他何等陌生的字眼,他跟她可以有“以后”吗?凯威不敢多想;他收回了纷沓的思绪,径自朝一道及膝高的白色铁栏杆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