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将父亲托在基金会的安养院里,算是了桩心事了。
没有人知道他被送到这里,而贺盼盼留给植物人基金会的资料也都是假的,将来他死了,墓碑──假使有的话,上头的名字也会是假的。这样才不会有人再要大姐跟妮妮出面处理这些事。
如果不是为了妮妮,她不会再管父亲的事,不能眼看着妮妮因为他而误了幸福,既然总有人得牺牲,那么就她吧!
大姐得扛起出版社,而妮妮又有人爱着、疼着,所以,就她吧!谁教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
离开安养院后,贺盼盼信步走在山路上。
一辆车子从她背后呼啸而去,她嘴角露出浅笑,这正是她希望的──一场车祸。
只要她出其不意地冲到路中间,要死,不难。
贺盼盼抚上腕上的刀痕。既然没办法把属于你的那一半血还清,那么就以我的命,交换姐妹的幸福。
她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文件,所以警方无法确定她的身分。
她死了,父亲又是不会说话的植物人,没人会找到大姐她们,要她们负责照顾父亲的,如此一来,她的牺牲才有代价。
走过转角,瞥见路旁镜子里的自己,她下意识地避开,不愿意看到酷似父亲的这张脸。
从懂事开始,她一直憎恨着这张脸,而母亲埋怨父亲时,总会附带一句:「看到你这张脸就讨厌!」
她自己也很讨厌。这是上苍恶劣的玩笑,让最恨父亲的她,遗传到他的长相。
因为这张脸,让父亲「认为」最疼爱的女儿是她,其实她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疼爱;也因为这张脸,阻隔了母亲对她的关爱。
她不懂,如果母亲讨厌父亲到连带讨厌长得像他的她,为什么不干脆离婚?
大人的世界真的难懂,而日子就在期望被爱及屡屡失望中过去。
长大的她不再期待有人爱,当活着毫无乐趣的时候,死亡就不可怕了。
听见有车子下山的声音,贺盼盼露出微笑,转身,冲到路中……
嘎……
刺耳的煞车声伴随着男人的咆哮,几乎要穿破耳膜。贺盼盼张开眼,很遗憾的发现一辆黑色跑车,正停在自己身前不到三寸的位置。
它竟然停得下来!透过车窗,她看见驾驶座里那个愤怒的男人。
是章晏霆!?
她喃喃说声对不起,退到路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今天没化妆,他应该认不出来吧!
为了不让任何人认出来,她破天荒地没化妆就出门,没有厚厚的化妆品遮掩,这张带着痘疤的脸,是不会引来太多注意的。
这个女人很面熟!这是章晏霆的第一个感觉,因而让他顿下连串的咒骂。既然她已经道歉了,他也不必咄咄逼人。
「走路小心点!」他发动车子,偏头看了看低垂着脑袋的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算那女人差点被撞到,但,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居然不是惊吓的表情,而是不可置信跟惊讶。
她惊讶什么?因为车子竟然停得下来?还是她认出他就是章晏霆?
如果她认出他,那么,除了第一眼之外,她为什么没有多看他几眼?
他并不希罕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但当每个人都这么做的时候,唯一没有看他的她便显得怪异了。
他从照后镜看向车后,恰好她也回头看着他的车,嘴角勾出一抹毫不在意的淡笑,仿佛世问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
就是这个笑容!他一惊,踩下煞车,猛地回转,调过车头往她驶去。
贺盼盼讶异的看着他技术高超地回车,往这儿驶来。
他忘了什么吗?初见到他的剎那曾经恍神一下,后来,她就想起方仪雅的资料里,曾提到他有个弟弟是整形医师,医术好到在偏僻的山上开业,且收费高昂,还是有许多高官名流趋之若骛。难道就在这座山上?
车子停在她的身边。她讶异,不解他为什么要停下来。
「上车。」
「不,谢谢!」她直觉就是拒绝,想到或许他是因为差点撞上她而良心不安要载她一程,又补了句:「我要去的地方就在上面。」所以和他不顺路。
「上面只有一间安养院跟我弟弟的私人别墅。」他的视线定在她两颊的痘疤,「难道你想去整容?」
「关你屁事!」贺盼盼懒得搭理,径自往上走。既然他弟弟的病人多是有钱有势的政商名媛,要是丧命在他们轮下,又查不出自己的身分,新闻应该很快就会被压下吧!
这样最好,虽然妈妈跟大姐、妮妮她们很少看电视,却不表示就一定不会看到,只要新闻被封锁住,她们看到的机会就更低了。
果然没认错!她周身总带着叛逆的刺。
贺盼盼缓缓地爬坡,而身旁的那辆车也以媲美乌龟的速度跟着,眼见计划就要被破坏,她忍不住停下,转身。
「先生,你除了在路上随意搭讪之外,没有其它的事要忙了?」
丝毫不被她恶劣的口气影响,章晏霆温温的说:「上车。」
「我不……」
「贺小姐,还是要我通知贵杂志社,竟纵容员工在上班时间到处乱晃?」
不常被拒绝的他有些着恼了。
他竟然认得她!贺盼盼很是讶异,他们只见过几次面,她不认为他会认得出自己,更何况现在她没上妆!惊奇间,也忘了纠正她不是粉领贵族杂志社的员工。
「上车。」
既然被认出,今天要自杀是不可能的了。贺盼盼看了眼陡坡,算了,就搭段便车吧!于是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麻烦到最近的捷运站,谢谢。」既然人家要当司机,不把他当司机使唤,岂不是逆了人家的好意?不是天天都有天王当司机伺候的!
章晏霆偏头一看,她竟然双手环胸,闭上眼睛休息了。
「你可真能随遇而安,看不出来像是想寻死的人。」
又一次,他敏锐的观察力让她惊讶,脸上却不动声色,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我不懂你说什么。」
随遇而安?或许吧!对她来说,活着没有比较好过;死了也没什么割舍不下的,这次死不成,下次再来就好了,难不成还要在那搥胸顿足吗?
哀怨、气愤又不能改变什么,父亲依然活着,依然是她们卸不下的负担。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下?台北盆地周遭都是山,就不相信找不到陡峭的山路及粗心大意的驾驶。
章晏霆睨了她一眼。她真的想睡着吗?他苦笑,从来没有人能将他漠视得这么彻底。
「你看到报纸了?」开场白,算是随意闲聊吧!
「那不重要。」她闭着眼,把头偏向车窗,释放出「别理我」的讯息。
「你的访问计划还算数吗?」他又找话题,不让她陷入哀怜的情境中。
这女人虽然用叛逆的刺武装着自己,但眼里偶尔闪过的悲伤是隐藏不住的。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如此叛逆,却又流露出最最纯真的眼神。
她有很多样貌!在酒吧,放纵饮酒的狂浪;采访时,被他激怒后两眼闪动着熠熠的光芒;以及在雨中,不让泪水流出时的倔强……
她的每一面他都看在眼里,不全是欣赏的,他还是认为女人不该在公众场合放纵饮酒,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她、关心她的情绪。
「访问?」贺盼盼连眼睛都没张开,「我以为你不愿意接受访问。」
「章晏霆轻笑,云淡风轻地说:「有遇到困难就轻易放弃的员工,我真为贵社感到遗憾。」
贺盼盼淡淡地回:「我轻易放弃?在被你否定过N次之后?」
懒得理解章大天王莫名其妙的心思,现在她只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对一个想求死的人来说,这点任性是可以被谅解的。
「麻烦你,到捷运站再喊我。」她侧过身子,在座椅上找到最舒适的姿势。
闭上眼,病床上那张瞪着凹陷双眼、无意识的人猝不及防地窜入心里。
她不会后悔把父亲丢在安养院的!她恨他!
她恨他!恨他既然没有责任感,为什么要生下她们?恨他既然生下她们,又为何要带来无止尽的痛苦及折磨?
恨他!恨到宁愿以命偿还他!
章晏霆的视线移向她,看见她颊上似乎泛着点点水光……
她又哭了?
她的泪水总能引来他的心疼,他伸出手指,沾了下她脸颊的湿润。
吓!贺盼盼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反转面对他,「你做什么?」眯起眼睛,「章大天王连没上妆就不能看的女人也想碰?」
如果不是指尖遗有湿意,他几乎要以为刚才她的落泪是自己的错觉。她总是用张牙舞爪来包裹脆弱吗?
想起有首歌是这么唱的──仙人掌的内心是柔软的,你是株美丽的仙人掌,等待有人穿过利刺,慢慢体会你的柔软……
见他愣住,贺盼盼拉了拉衣服,故意恶声恶气的说:「我连到捷运站都无法忍受了,让我下车!」说完,便解开安全带,要拉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