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本来也想一起来接你的,但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家伙,妈到你新买的公寓 里去整理了。”
寄鸿虽然还决定不下是否要在台湾长住,但总觉得在台北也该有个固定的住处,回 国之前,便先托寄白替他买下一栋小公寓。
“妈还好吗?”
“老样子嘛,年纪大了就是,你汇了一千万台币过来,买了公寓、布置内部、添购 家具等等,还剩了两百多万,这阵子房价跌得很惨,你倒占了便宜!”
“只要方便就好,倒不看重那些了!”
寄鸿的油画,现在在巴黎的艺术拍卖场,一幅叫价都至少在两百万台币以上,然而 他并不是看钱重于艺术的人,他作画的速度也极慢工出细活!
“寄鸿,你现在名气可大了,台湾的艺术界,也常听到有关你在巴黎的消息,报纸 上常可见到报导!”
寄鸿若有所思,这八年在巴黎,他从穷留学生转变成闻名国际画坛的艺术家,又结 婚生子、入了法国籍,这其中多少苦难、挫折,现在想来,竟似云烟过往般地清风云淡 ,只觉在一眨眼的工夫中。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低说:“有什么好?还不是一样,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
寄白一面驾驶著方向盘,一面瞥了他一眼说:“手续……都弄好了吧?”
“嗯,蓓雅跟著我。”
寄白故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蓓雅现在大一点了,看起来更不像中国人呢!”
在后座的小蓓雅一听到提了她的名字,马上凑近来趴在寄鸿的后颈上问道:“你们 在说我什么?”
寄鸿逗了她一下,慈笑地说:“说蓓雅愈来愈可爱啦!你赶快坐好,让伯伯专心开 车,很快就到家啰!”
蓓雅甜笑著又坐回座位上,兄弟两人相视失笑。
寄鸿一个大男人,却要带著五岁的小女儿当单亲一家之主,忍不住便问了寄白一句 :“大哥,你的小孩以前会不会这么问东问西的?”
寄白又感好笑、又感悲伤地说:“这很正常,每个小孩都有这个阶段,你慢慢会习 惯的,只是你要累一点了!”
寄鸿神思怔忡地低喃道:“我倒不怕累,只怕把小孩带得不好……”
寄白连声安慰著弟弟说:“放心啦:我跟妈商量过了,以后妈跟你一起住,可以帮 忙照料小孩,就怕你……”
寄鸿满眼感激地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不敢问,怕你跟大嫂都要工 作,妈必须帮你看两个小孩!”
寄白温和地一笑,瞅了弟弟一下说:“我的两个小孩现在都上小学啦!我本来是担 心你这个大艺术家在外国自由自在惯了,不愿意跟妈一起住,生活起居时刻都破人盯著 !”
对于寄白的善解人意和兄弟情谊,寄鸿感动得有些泫然地说:“大哥,你多虑了, 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再说,我在国外待这么久,也该是我对妈尽点孝心的时候了……只 可惜,爸过世得早,看不到我们现在事业有成、有儿有女的景象了……”
寄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眸上透著一片雾光。
“寄鸿,别想那么多!”
寄白安慰地轻拍了他手背两下,自己却也忍不住一阵欷吁伤感。
寄鸿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把脸别向车窗外逐渐低垂的夜幕,游子情思、异国沧桑 ,在这一刻里,他突然有股强烈的感觉,这一片他生长的土地,这一个他睽别多年的故 乡,正热情又感伤地召唤著他浮云游子的心!
为了年岁正长的母亲,也许他应该留下来长住。
然而,这封具有一半法国血统的蓓雅,又是否公平呢?他忍不住又回首望了后座的 女儿一眼,不懂世事恩怨情仇的小女孩,只是以一抹天真灿烂的甜笑,回望著他。
***
晚间刚过七点半,坐落在天母的唐家别墅,宽敞气派的大厅里,豪华璀璨的巨型水 晶吊灯耀如星灿,楚禾珊刚用完晚餐,蜷缩在名贵的真皮沙发中一角,两眼无心无绪地 盯著电视萤光幕上的新闻报导。
唐家的菲律宾籍女佣玛莉,踱到禾珊身旁来,轻声用简单的中文问了句:“太太, 茶或咖啡?”
跟玛莉这位皮盾黜黑、身材健美的年轻女佣,禾珊向来都没什么兴趣多聊,两年前 玛莉刚到唐家来帮佣时,只会讲简单的英文,现在则换成简单的中文,她言语简单,头 脑也简单。
玛莉做事有些粗心大意,常常不是打破这个,要不就弄坏那个,还好禾珊没出去做 事,待在家里可多嘱咐交代,但是日子久了,也是烦累。
“咖啡吧!别加糖!”
禾珊意兴阑珊地回了句,玛莉又退下了。
算算日子,她和唐伟生结婚也有两年了,不长不短,正好是一种习惯逐渐定型的时 候。
唐伟生对她一向出手大方,在物质生活上,伟生从没缺过她什么,珠宝首饰、名牌 衣服,甚至连在台湾根本就用不上的貂皮大衣,她都有两件。
唐伟生不是个重规罗曼蒂克的人,他买礼物给禾珊,纯粹只是一种作丈夫的责任, 还有他对自己事业腾达的炫耀心理!
但是,伟生太不了解禾珊了!
禾珊生性温驯、内向,个性阴柔无火,她是不喜欢伟生交际应酬那一套的!
她跟伟生经朋友介绍,交往了三个月之后,两人便结婚了,这项选择她参与了一半 ,也怪不得谁。
当时禾珊并没有太多深层的考虑,伟生也是那种在友朋辈之中,属于精明能干型的 男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谈心的男人,但是他事业心重,脑筋机灵,这便是一般人所说的 “未来生活的依靠”!
他继承了唐家上一代开发起的贸易公司,在中东战争时期,他狠狠发了一笔大财, 一夕之间,不可一世;后来他又善于经营投资股票市场,资产更是五倍、十倍地翻上, 他的全部心思更不可能摆在禾珊身上了。
其实,这也是禾珊希望的,因为两年的婚姻生活,带给她的是难以启口的痛苦唐伟 生是个事业心重、而性欲又特别强的男人,他常常对她索求无度,而且喜欢在床第之间 玩点什么花样怪招,她从小生长在书香环境,礼数教育的观念又特别浓,对伟生的这种 “特别嗜好”,她只感到恶心和心力交瘁!
唐伟生发达了之后,禾珊也心知肚明他在外头声色场合玩些什么把戏,她倒宁愿不 闻不问,好让自己图个身心清静!
玛莉替她端来了咖啡,她一手接过,一面两眼仍盯著电视新闻报导。
“太太,要不要给先生留饭菜?”
禾珊懒懒的,连眼都没抬地应道:“不必了,先生回来又不知道几点了!”
“噢,我知道了。”
禾珊又想起什么,便喊住正欲退下的玛莉问道:“我下午出门时,先生有没有打电 话回来?”
“没有。太太有事吗?”
“没事,你去忙吧:”
玛莉又走进了厨房,禾珊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这个家,包括玛莉在内,一共才三个人,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味。
禾珊也想过怀孕的事,但是她又心想,她自己已经够不快乐,怎能又让个无辜的生 命降临世间?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爱过唐伟生?
她很怕去深究这样的问题,伟生对爱情的定义,是以赚的钱多寡、和物质生活的富 足丰裕与否来定量的,虽然如此,她仍可以感觉到:伟生是爱她的,只是方式不对!
至于她自己呢?
她不愿去知道答案,她只是让自己不忙的生活,用各种忙碌的事情来填补起来。
一个星期里,她有三天去跟一位知名的老师学水彩画,有两天去女子健身中心,她 去学日本插花,去跳韵律操,还排出固定的一天晚上,和妇协会里几名跟她情境相似的 阔太太吃饭、喝茶。
但是,她仍觉得空,心空。
禾珊叹了口气,很怕自己就这样过了一生,但是生活一成习惯步调,地似乎连挣扎 的心力都没有!
她目光茫然地盯住电视萤幕,新闻正在播报一名名声享誉国际的旅法画家返国的消 息。
“旅法画家江寄鸿表示,他将在三天之内举行记者招待会,回答任何有关他绘画生 涯的所有问题,然而目前许多人最关心的事,却是有关他和法籍妻子离婚的传闻。”
播报新闻的平板声音,流贯入禾栅的耳中,她倒没提起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有那 么一秒钟之久,镜头带过画家江寄鸿的脸,他手上抱著一名可爱的小女孩,而他的脸上 寒光透现,态度并不是很好。
禾珊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画家是什么来头?这么大的脾气和架子!?
江寄鸿?好熟稔、好特殊、又好诗情画意的名字,禾珊思索著,她肯定是听过这名 字的,而且似乎有一种地想不起来的关联,究竟是……她正努力思索征忡之际,身旁茶 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震了一下,定过神来伸手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