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人,据密报是西倾山。」
「那……也该让他回来了。」阴沉嗤笑。
回到这尔诈我虞,又堂皇华丽的黑暗闾阖。
第四章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掬起溪水洗净脸上的泥,她开始死命地搓揉著自己同样遭殃的衣摆,在心里咒骂千万遍。
好不容易将块块土泥洗了个俐落,她就要给祸首一个瞪眼,不意才昂首,就看见他衣襟半开,纤长的颈项如羊脂玉膏细致诱惑,还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的白皙肩膀,虽不至於到羞死人的程度,但也著实地让她吃了一惊。
因为他的身子跟寨里那些汉子的累累肌肉长得不太……不太一样。
「你你你……你在做啥!」指著他大叫,忘了该移开视线才是正确。
他停下手上动作。「邢某……在净衣。」虽然他照著她的手势,不过怎么……好像没有办法如她那般清洁。
「谁问你这个了!」她是在说……说他衣裳为啥不穿好!又说是读书人,在姑娘面前也太过无礼了——莫非他祖姑娘祖姑娘地穷叫,但心里压根儿没当她是?
一阵莫名恼怒涌上,新仇加上旧恨,她盘算著要好好惩罚他,但却终於发现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只是专注地和脏污的衣服缠斗著。
他的发湿透了,束发的带子也早已解下,那长长的黑丝就顺著微微的晃动而滴落水珠,缓慢地顺著他的颊或肩颈渗入其它部分,俊美的轮廓则更似梦如幻。
打量了半响,她逐渐忽略到他无意散发的什么迷醉蛊惑,只开始注意而且觉得受不了他极度生硬而且笨拙的洗濯手法,一块地方洗了好久还在洗,她怀疑就算到了明天他还是会在洗同一个地方。
忍不住闭了闭眼,移步到他旁边。
「没有几两肉就遮好些,不要丢人现眼。」没好气地哼了声,屈膝蹲下,将他的衣摆抢过,著手努力揉洗。
闻言,邢观月登时愣住。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不只是说不出话,连脑子都有刹那的空白。
只听她道:
「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呆子,但是後来又觉得你大概很聪明。」洗洗洗、搓搓搓。「不过,我现在又觉得你真是蠢得可以。」
甩了甩再扭个乾,他适才奋斗不休却无可奈何的污块,已轻松地随著流下的脏水带走。
他颇觉神奇,一时忘了要先整好衣冠,靠过身子细看,松开的襟处更加滑落。
真心赞道:
「啊,祖姑娘真是厉害。」他就无法做得如此完美。
她瞪著他越发靠近的美颜,心头不受控制地猛跳。没想那么多便伸右掌推住他的肩,却触到了那柔细的肌肤。
「呃啊!」像是摸到烧铁似的烫著了手,她立刻收回,改而抓住他的膀臂往後一推,硬生生地隔出个楚河汉界,喘了口大气,忙道:「你……你真奇怪,不过就是洗个衫子而已,这样也好由得你好大惊小怪。弄……弄好了就回去吧,我会给你衣裳换的。」不知何时额上已有薄汗。
去……去他个爸子!她明明就不喜欢像他这样的「弱男子」,但是怎么还会觉得他很撩人?她又不是寨里那些爱上青楼的冲动汉子!
压下心慌站起身,听得後头的声响,连连深呼吸。
邢观月瞅著她的背脊,一会儿,才慢慢地探手拉整微乱的衣衫。「祖姑娘,你……不是天生惯用左手?」
她一顿,下意识地抚住自个儿右臂。
「那又怎地?」语气马上有别,充斥疏冷。
「不……」往前走了几步。「只是觉得,祖姑娘鞭法高超,肯定是苦练许久。」微微地笑著,没有多加追问。
她抿著唇,沉默地移动步伐。
苦练……怎能不苦练?从意真伤了腿的那年开始,她就舍弃了一般孩子该有的童年天真,全心全力地练武,日夜不停。
她选择鞭,因为鞭最能将力量完全施展,而且能一气呵成打倒多数敌人,甚至不必近身,女子来使更为有利。不知失败多少次,不知被自己的鞭子反抽了多少血痕,才有今日这番成就。
人人都以为她为了取代意真在阿爹心中的宠爱,手段用尽;她这个混种的外族人是如何恶毒地陷害自己妹子,又是如此地心狠手辣,一而再不堪的耳语和指责,从没让她低过头。
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说,也不管要付出多大的辛苦和代价,总之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强!
「你……别以为我是好人。」她忽然开口。「没有伤害你,是因为你对咱们有用途,等时候到了,就得拿你去做交换,只是把你当作物品一样在利用而已。」所以,别再对她友善,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是朋友。
「是吗?」他敛眸,温声道:「邢某倒是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定。就如同,朝廷中并非每个官都是清官,山贼窟里也会有几个无邪的孩子。孰善孰恶,端视立场不同,也皆无法轻易定论。」
「你说的好听话我不明白。」她猛地抬脸,露出严厉表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孩子再怎么无邪,终有一天他们也得去抢人财物。」在这寨里,不工作就没饭吃!
就算皇帝昏庸,奸人当道,不论日子有多难过,不论他们为何沦为盗贼,再怎么解释或者找藉口,这都绝对不是正当的事。
他垂首,状似沉思。
未久,笑出了一点点声音,然後,愈笑愈不能停止,愈笑愈是开心。
「你……你干啥!」她倏地转过了头,语带薄怒。这家伙疯了吗?「有什么好笑的?」她是很正经地!
「不……对不住。」他调整气息。「邢某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又是一阵轻笑。
「什么?」她真的要生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他呼口气,恢复平常,才朝她温雅一笑。「邢某感觉,祖姑娘的名字很是妙趣。瞧,言真、言真,其言也真,祖姑娘说的话,也都直来直往,不会欺骗,对么?」在他的周围,没有这样表里如一,又率真性情的人。
她瞠眼,看著他,几乎目不转睛了。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前一刻才无情地告诫他,他是个被利用的东西,而她是个可憎的大坏蛋;下一瞬,他就那么愉悦地回答,说她的名字和她的言语相互成趣。
从来,都只有意真会被如此夸奖,别人只会讨论她的发色和眸色。夸她的,他是第一人。
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他的想法。
「为了这种事……你也能笑成这样?」不过是一件很微不足道、很渺小不起眼,根本连她自己都不会去注意的事……
「嗯?」他轻侧首,放柔了声。「那么……祖姑娘又何故而泣呢?」
「我——」她回神过来,惊觉自己的心防无形中让他给松懈了。
不过是个认识才没多久的人,不过是个老爱嚼拗口文言的人,不过是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过是个……
比其他人多了一些些……温柔的人……
「如果……我不是山贼,你不是官,或许,咱们就会比较合得来了。」
她只是轻声地这样说道。
Q00
茅草亭里,和风徐徐。
「小子,你想想自己是跟谁结了这么大怨,好不好?」来吧,兵三进一。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朝中党派甚多,相互攻讦,真要邢某想出个端倪,实在是甚难。」他苦笑了下,移动盘中棋子。
「我想你也是个冤大头。」巴爷摸摸下颔,瞅著棋盘。「咱们赤焰寨抢官劫商,其实早给人盯上了,这回儿来个内神通外鬼,寨主就这么被绑走了,对方肯定是想藉机分离咱们,你也感觉到了吧?这股不平静的气氛。」卒三进一,马二进三。
「如果对方是想灭了山寨,如此借刀杀人之法,的确是很省力。」总之让他们内讧,跟著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便行。「加上又可以顺带对付邢某……当真一石二鸟?」他行车,抚唇低吟。
「那就是说,你小子跟咱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了?」马八进九,呵呵。这「单提马局」成了形,就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么?」邢观月轻缓勾起温润的唇。「啊,炮二平五。邢某可是被你们劳师动众绑来的。」
「马八进七。」巴爷睇他一眼,顺著棋面转话题:「你是内阁大学士,如今首辅为严嵩那个奸臣,贪污弄权,拨乱朝纲,既然你少年英才,怎么不想办法取代他?」至少让百姓好过些。
美丽的面容笑得有些为难了。
「巴爷……太高估邢某了。」下手却依然没有迟疑。「邢某不过是一介文人,任职多年惭愧没有成就,宦海漂流,实在不太适应。」所以才会如此被人欺侮啊。
「哼。」年纪轻轻就得以入阁,前无古人了,岂是高估?推著相前进,巴爷细长的眼睛底闪著光。「朝廷是个勾心斗角的大染缸,最聪颖的,不是那些个夺权位高的贪婪者,而是在这腐败的朝政中取得容身位置,却还能尘灰不沾的人。」面前这小子,十之八九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