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其实见不见皇上没什么差别,他只是要让严嵩认为他急於挽回内阁大臣之职而已。目的已达到,他也可以静观其变了。
他不会这么轻易忘记……忘记这朝政有多么腐化。
他的义父为一监察御史,亲如他的生父,一生尽忠效国、鞠躬尽瘁,就如同教养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般,从不求半点回报。
严嵩知皇上奉道教神仙且喜好方术,便投其所好,进而得到宠信,成为内阁首辅:皇上逐渐不早朝,在皇宫里炼丹,政权则落入严嵩手中。严嵩却贪赃枉法,专国弄权;此後,朝廷更是走向腐败。
在他被拔擢入阁前,义父决定上谏弹劾严嵩,却不料在众臣之前被羞辱,当庭杖打,虽没有命丧皇殿,但伤势严重,加以忧怨难消,回府後半年就抑郁而终。
在榻前,义父悟到当朝被侵蚀程度已非独力可以挽回,在极痛心下去世。
而後他入了阁,冷眼旁观所见所遇之事,不争斗不出声,也不加入任何一势力党派。
这种无聊游戏,他们去玩就够了。
每个人都说他软弱,只有严嵩老谋深算,没有对他放下过戒心。严嵩一方面网罗党羽,另一边铲除异己,丑陋的事态,他看得不能再多。
别说什么螳臂挡车,即使他的确有那个能力取代严嵩,但只要有那样听信谗言且荒废政事的皇帝,就会有第二、第三个严嵩,他仅有一人又能撑多久?
这样的在位者,根本不配让他这个臣子效忠,所以他不想费力气改变任何事。
他是不义、是不忠,也是对整个皇朝的失望和了悟。
义父穷尽一生只为国,却是那般的下场,这样的愚忠,究竟哪里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是么?
史书总列忠臣奸臣,他没那么伟大想救天下,也不必名垂青史,只要替义父找回一个公道。
有些凉意,水冷了。
「啊。」他还真是愤世嫉俗啊,邢观月回神,无声地笑了笑。他开始怀念被掳的那段日子、不用接触这些事,不用面对这些人……他更想念那「其言也真」。「……可别著凉了才好。」卧病在床那种感觉,他不喜欢。
从大木盆中起身,他将湿发从颈後撩至左侧,拿起一旁喜宝早已备好的中衣套上,正待唤人进来服侍,不意却听到了有怪声音。
他拉整好衣襟,走出屏风,听得是从内室那边传来的。
慢慢地栘步,他没有惊慌,也毫无害怕,只是想知道声音来源是什么。一般人只看他长得文弱,其实他胆子不仅非常大,冒险犯难的精神更是无人可比。
才踏进没有烛火照明的昏暗内室,一阵凉风就吹抚进他衣衫单薄的身子。他顺势看向窗户,没有明显被破坏的痕迹,却是半开著。
喜宝做事细心,不会忘了关,那么——
一道黑影从他右边疾疾窜出,立刻贴上他後背!
「别吵!」不速之客微喘,箝制住他的行动,压低了声道:「告诉我——邢观月在哪里?」嗓音有种独特的沙哑。
邢观月闻声一顿,窗外的月娘慢慢地从云後露脸,他也就著那清明的月光望见了来者的面貌……
「……咦?」
「啊?」
四目交会,两人都同样惊讶。
第七章
回房才点上灯,门外就有人出声。
「少主!姓邢的小子有信到!」是巴爷。
祖言真在房内,闻言急著换衣,牵动到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她喘口气,道:
「你等我一回儿。」
将沾血的衣裳迅速褪下,她穿好外袍就拉开门。
「巴爷,你看吧。」她不太识字,总是要请巴爷念的。
「是。」巴爷瞅见她发微乱,面色稍白,暂时压下疑惑。
打开带有薰香的信笺,白纸上有著雅致绢丽的字迹,简单写道:
寨主安好,现安全无虞,勿念。余等伺机,再议。
「少主,邢小子找到寨主了!现下安全无虞!他会再联络,跟咱们计画如何将寨主带回。」巴爷喜道。
「真的么?」祖言真赶紧拿过信笺一看,上面好多字她都不懂,但那秀雅的笔迹就是让她安了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强忍著激动道。几十个日子来的不安和紧绷,一瞬间整个都卸下了。
谢谢他……谢谢,谢谢他!
紧紧地捏著手中的纸笺,她心里有说不出波涛翻涌,复杂的情绪充斥著,在她压抑了那么长的一段日子,现在好想……好想……
巴爷瞧她像是连怎么喜悦都忘记了,实在替她难受……希望,以後一切都会开始好转。看到她手腕有血丝沾染上白纸,他问道:
「少主,你的手……」
她拾起脸,忙将右手藏起。「不……不碍事的。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是意真少主么?」巴爷叹道。少主晚膳时送饭菜过去,却比平日都晚回,一定是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了怔,随後低声道:「是我不好。阿爹久未露面,意真开始怀疑,结果纸包不住火……她对苍降发了好大的脾气,我瞧见了,替苍降挡了一记,不小心给碎盘子划伤了手。」她不该……不该牵连苍护卫。
自以为是的隐瞒,说是为意真好,要是立场倒换,她也会生气的。结果还连累了苍降……
巴爷又叹了声。这实在不是一下子就能化解的事情。
「巴爷,你别怪意真。她……会这样子,是有原因的。」其实,最受苦的人是意真,她若能替她分担,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你小时候常因为红色的头发被欺负,只有意真少主不嫌弃。」巴爷负手在後,若有所思地道:「十三岁那年,差点给人拖上马带走,意真少主扑上去救你,所以给踏断了腿,你也伤了手,後来虽然寨主赶到,但是意真少主却再也无法行走。」所以,少主一心让自己变强,不再只能等人来救,而且怎么也放不下意真少主。
祖言真不语,只是盯著自己地上的影子。
巴爷也不再多说什么,看著她:
「善待自己一些吧。」语重心长地讲完,慢慢地踱了开去。
她杵在原地,良久都没动作。
今夜的月色好似特别地亮,瞅著脚边的黑色倒影,仿佛会摇晃,一左一右间,将她的思绪都给吸了进去。
月……月……那家伙的名字,就是这个天上的月吗?
真想问问他……想问哪……
缓慢地抬起手,笺上透著极淡的馨香,覆住了她手上的血腥味。把皱掉的纸再次展开,轻声念著:「……主安……勿念……念……」不懂啊,写的什么天书,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识几个字……
咦?
总算发现纸好像厚了些,刚才被她那样一搓揉,本来黏著的两张纸分了家。她奇怪地撕开一看,那第二张纸,上面没有写字,却画了图。
先是一个有著胡子的人头,然後是一间房子,接著是个大笑脸,左下角则画了个圆圈。
「这……这是什么啊?」小孩子的涂鸦么?她瞠大了眼。想到巴爷读给她听的消息,她瞪著这画得好丑的图,半晌做不出反应。「才不是这样……一点都不像……」阿爹的胡子才没那么少呢!
再忍不住,她噗哧笑出声,愈笑愈好笑,腰都打不直了。
「笨书呆……」她抚著额,笑著笑著,眼眶微湿。「真笨……」又为她费心思了……她又不会报答他。
好似瞧见他真的在案前努力地想著怎么画图,她睇著最後的圆圈,停了住,又抬头,望了望天。啊……十五圆月,十五圆月……这个……是表示他的名字吧?是吧?
她想问啊!
那……那就去问!对了,就去问吧!
一种上头的冲动无法克制,她将两张纸都揣入怀中,开始往马房跑去。
别犹豫,别迟疑,不要再考虑!
她不想等了,也不要缓了,她想谢谢他!
像是要飞奔起来,把沉重统统丢弃,她怕自己再多想一刻,就会停下脚步。就这一次,让她任性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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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发了失心疯,一定是。
连个包袱都没有,除了火儿和身上的一点碎银,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半点计画,独自一人来到了顺天府。
她发了疯才会这样,从遇上他以後,她就变得奇怪,连自己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明白了。这样匆忙地离寨,不晓得戚爷巴爷会不会担心……
火儿似乎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连连踏蹄喷气,她拍著安抚。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她压低了笠帽,牵著火儿朝边巷走去。
这样不行,火儿太引人注目了,她得找个地方让它待著。
走向客栈,却因为火儿实在看来让人害怕,加上她又戴著斗笠引人疑窦,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好不容易才有个好心掌柜帮忙,得以将火儿牵进马房。
「火儿乖,我知你不爱这狭小的地方,得委屈委屈了。在这儿待著,乖乖的。」
拿了几把乾稻草喂著它,不知是因为听懂了话还是累了,总之,那种浮躁的情绪安歇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