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忿忿地大声骂完,她撇过头去,看也不看他。虽然明知他一定也是和自己相同,遭赶鸭子上架,但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绪,气得握拳轻抖,眼眶发红。
林熙然似是被她突发的无名火弄得愣住了,伫立在原地停顿须臾,慢慢地蹲下身捡起沾染灰尘的白巾,没有表达任何反驳或其它,安静地走了出去。
徐又伶一刹那猛地启唇想讲些什麽,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仍是半个字也没出口。
这是她的迁怒。
她非常明白,林熙然什麽也没做错,会摔伤是她自己不小心,他只是倒楣当了她的出气桶而已。
「什麽嘛……」她闭了闭眼,懊恼地喃喃自语。觉得好烦!好讨厌!简直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已是怎麽回事!
「班长……」几个同学窝在门口,小小声地唤著。
在看到徐又伶坐在床缘後,有人朝後面招招手,很快地,全班将近一半的同学都塞进了窄小的保健室里头,空气里顿时弥漫著厚重的汗水味道。
「班长,你没事吧?」一个女生问道。
「你们……」徐又伶看著他们,那麽多的同学……是来关心她的吗?
几个人交换眼神,嘿嘿笑了几声,然後站在前面的体育股长从背後拿出一面绿色的旗帜。
「班长,虽然不是冠军,不过大家都还是很努力了!」体育股长块头高壮,却傻气地笑著,一副邀功的模样。
「我们班有实力嘛!」有人大言不惭地哈哈。
「那是当然!」落後那麽多都可以追得回来,真是太强了。
「冠军拿那麽多也不好意思啦。」所以就分一点给其它班级吧。
大夥儿相望一会儿,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
她在班上总是冷漠地、淡然地,不会主动和人交际,为什麽他们……徐又伶凝视著那穗线晃荡的锦旗,心中激荡,眼也不记得要眨了。
「那个,班长,」女同学趁大家在打闹的时候,上前递给她一条温毛巾,小声说道:「这是林熙然要我拿过来的……班长,原来你也『那个』痛啊,害你受伤了,对不起。」她看林熙然在饮水机那里弄毛巾,还说是要给班长敷肚子,她就知道是那个毛病了。
「林……林熙然?」她抬首,无意识地问道。
「是啊,他要用热水,结果还不小心被烫到了。我本来叫他一起到保健室擦药的,他笑著说不用,冲冲冷水就说要先回家了。」
反正他老是迟到早退,班上同学早就见怪不怪。
徐又伶望著她手中已经弄乾净且折得好好的湿白巾,好像又听到林熙然那温吞吞的安慰,难以言喻的後悔在瞬间填满她的心口,她从没觉得自已是个这麽差劲的人过!
接过毛巾,微热的温度熨烫她的肤触,她抓紧在手心,如同尖针刺进。
她懂事後首次尝到失败的滋味,是在操场上摔倒;她首次体会到怒骂他人并无法带给自己更大的快乐,则是因为林熙然。
这个严重的挫败,让她始终无法好好地面对林熙然,直到国二结束都不曾再跟他说过话。
而後升上国三,开始能力分级,她理所当然地进了A段,而林熙然也没有意外地成为B段,尽管只有主科分开来上,但A段学生的童军、家政、美术等副科却仍是被各主科老师私下拿来做课程加紧的备用填充,就算是自习也无法回原班级。一天八节课加晚上到九点半的课外辅导,全部都是考试、复习、写讲义。
两人本就稀少的交集几乎等於没有,她成天忙著读书和考前冲刺,也不再有机会记起向他道歉。
因为能力分级所造成的同学离异,就连教室里那块写著「第三名」的绿色旗帜,也在升学压力下蒙上一层厚灰。
***
每天下班後固定来林熙然这里,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在某个距离远远地看著他,也是一种习惯。
渗肤入骨,无法更改的一种习惯。
是从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徐又伶忘了。
只是她受够了他那种云风漂泊、渺无定迹的随性,当他决定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後,她就像长年罹患重病需要药物压抑,惶惶不安的心思在看到他才能平静,於是,她找各种不同说服自己和他的理由上门作客。
茶坊是下午才开门营业,到凌晨四点打烊,徐又伶通常在那儿吃晚餐,最多不超过十点走人。
再晚的话,他就坚持要找人送她。要送她也希望是他送,那些毛头小子工读生就免了。她知晓他老板不能丢著店就跑,她也不要用虚伪的柔弱来博取同情增添他的麻烦,反正她住的公寓大楼有监视器管理员,附近也还算热闹,她又是骑机车,自己足够应付。
她一双弟妹都不了解她为什麽不坐捷运或者乾脆买辆车来开,凭她的存款和薪资,根本不用上下班弄得灰头土脸,但她只是笑笑带过去,没有多作解释。
实际上,机车是最方便她能往来公司和茶坊的交通工具,更不会让他起疑她是专程来找他。
她谨享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秒都不浪费。
就算是要她抡起衣袖做清洁工。
「熙然,菜瓜布呢?」一身POLO衫、牛仔裤的便装,卸下平日的端整,换上轻松,更有一番可人风情。
徐又伶嘴上衔著发圈,准备将自己乌黑的大卷发束起。
「在这里。」林熙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塑胶袋,手套、菜瓜布、清洁剂还有其它会用到的各种刷洗物品一应俱全。他轻声笑道:「你每次都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我哪能不来?你每天晚上让我来这儿吃饭不付钱,我才不好意思。」看著他对自己微笑,厚度适中的唇瓣那样温柔地上扬,接下来预计的辛苦疲劳,已经值回票价。
她的确是动机不良。转移视线让自已别看得太沉迷,她拿下发圈绑头发,他的手就伸了过来。
「这边掉了。」将她鬓边遗落的发梢缠绕在指尖,他微微一笑,道:「我帮你吧。」没有任何尴尬,似乎这麽做已是非常熟悉,他接过她的发圈,连带接过那柔软如缎的墨丝。
「谢谢。」她笑著半转身让他更顺手,寻常的表情下隐藏著猛烈的心跳。明明是这麽轻的抚摸,那感觉就是反常强烈。
她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他垂首的呼吸刚好就围绕在她颈後,只是这样而已的接触,竟使平日成熟强势的她彷佛少女般羞赧忐忑。注意自己别站得像是立正,是背对著他才能维持镇定。
靠近的距离太过危险,她赶忙轻松似地找话说:「你知道,虽然我留长发,但就是不大会在头上变花样。」这是事实,她以前常去美容院洗头,顺带请教人家该怎麽吹整才不致毛燥乱翘,现在她也只会基本的梳饰而已。
「你本来就对这种女孩子的事情很不拿手了。」林熙然低声轻笑。
「你要不是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工作,哪能练成这灵巧?」她记得他曾经当过小学女生的家教,他学著帮那小女孩绑辫子,每天换不同发型,逗得人家多开心,还说长大以後要嫁给他。
他拉开松紧的发圈缠束著,动作始终轻柔,「既然你不喜欢整理,那为什麽还要留头发呢?」剪短就好办多了。
她却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在心里暗暗庆幸他看不见。
「哪有为什麽?因为我的脸型不适合短发。」很合理的原因。
「是这样吗?原来你会注意这种事。」他没再追问,仅淡淡道:「我觉得你的脸型很漂亮了。」他的语气薄然却由衷,只有纯粹的赞美。
她知道他的言行朴素,向来不会花言巧语闻哄人开心,会这麽说,就表示他真的是这麽认为。
说不会高兴是骗人的,她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能产生什麽惊叹,类似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遍,但就算全世界的人用华富的字词夸她美丽千万次,也不及他的一句。
但,她该要有什麽反应?
抿了抿唇,垂眸瞅著自己交握的双手,她用著略略轻快的口吻覆盖过去:「不用你说。」就像老朋友那样风趣地回答著。
他一笑,「绑好了。」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
「谢谢。」她嫣然勾唇,俏丽生姿。
这样动人的神态,她偏心地只让他欣赏。
几乎是一种默契,他回望著她,显露出的眼神和表情始终都是柔和的。
「老板,我们来了。」
一个男大学生像是算准时机才走进来,後面跟著同样是在这里工读的另一名女生,两人向林熙然点头後,目光转向徐又伶。
「徐小姐。」女工读生比较有礼貌。
「啊……贵客,你也来了啊!」男工读生常排晚班,和她打照面的机率高,见到她便如是笑道。他在茶坊也打工几个月了,每天对著不同客人,交谈随意,只要看对方顺眼就没什麽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