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刚听著,内心感到一阵绞痛。
“你们相爱吗?”
“当然!因为姊姊离开了,所以不知道我们的事。姊姊,我们是分不开的,我们相 爱了十几年。”
“青蔓,你真夸张!”
静刚感觉又心酸、又可笑。
“不,真的!姊姊,你不知道,我真的爱了他十多年。从我会走路起,我就爱他了 !”
“你会走路的时候,他也许还挂著两行鼻涕呢!你会爱他?”
静刚苦笑著。
“我还是爱他。况且,逸航哥哥是不会挂著两行鼻涕的,他是那么优秀。现在的他 ,是一名驻院外科医生了呢!姊,我带你去见他,噢不,他等一会儿就会过来,我要看 他吓掉了眼镜的样子。”
“噢,他戴了眼镜?”
“是啊,姊,你想像不出来他的样子了吧?他非常非常英俊,一点都没走样,没变 丑,和小时候一样斯文、温雅。我真是猜不出,他看到你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早已忘记我这个人了吧。不过可以想像的是,顶多他和别人一样,一时把 我错认成你。”
静刚幽幽地叹道。
“不会吧?说真的,这么多年来,他几乎绝口不曾提起你,那也是因为,我们都以 为你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不会再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不 会完完全全把你忘记的。”
青蔓愈是强调、解释,静刚愈觉难过,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
“姊,难道你不想见他?”
青蔓天真地问。
“我不想见他,却又不能不见。”
静刚百般矛盾,却又不愿对久别重逢的妹妹说谎。
“怎么会这样?”
“他是我妹妹所爱的人,我不能一辈子都不见他,那是不可能的,对不?”
“姊,你的话好难懂。”
青蔓撅著嘴咕哝著。
静刚没有理会她,她的内心一片混乱,却又不能形诸于色。
是的,问世间情是何物?还有什么比情字更难懂?最初的恋情说不定只是儿戏,只 是人类初涉情场的试验而已?它可以轻易改变、轻易转移?
然而,她飘泊异乡十几年,对他的真情却未曾改变,未曾转移,把青春为他深深埋 葬。
她的青春,她的人生,都为了改变姓氏而断送、埋葬……如果她不是葛家的长女, 她坚信,她早已和章逸航比翼双飞。
纵然如此,她只有痛楚,没有怨尤。因为她早已明白,命运是不能去顽强对抗的, 她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绝不让自己迷失。只是,灵魂最最深处、最最薄弱的那一角, 不免也隐藏一份悲怆、一份永恒的秘密。
也只有重重的一声叹息,强把所有愁绪驱去。
“姊,你……过得好吗?”
静刚的叹息惊醒了青蔓,这才想起探问阔别以来的漫长人生中,远离家乡与亲人的 姊姊如何走过岁月。
“流落异国的生涯,你想是如何?”
静刚笑笑地回答。
“不是啊,姊,我们都认为你过得很好,不然,你何苦去当别人的女儿呢?爸爸常 常说,桑家老板有多喜欢你,当他到山上来巡视他的产业,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得舍 不得回去,还在山上一连住了十几天,天天都到我们家的榕树前来等你放学回家。我们 都相信,你去了桑家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没有一点点怀疑。
只有妈妈,总是因为想你而一天哭上好多次,一连哭了好多年。后来我们才知道, 你被送到日本去读书了,桑家和我们约法三章,叫我们不要影响你的生活,说他们一定 会善待你。爸爸也说,他并不是卖女儿,从未收下桑家一毛钱,所以他很安心,希望你 在桑家的栽培下出人头地。”
青蔓说著,又泪眼汪汪地要哭泣起来。
“好,好,傻妹妹,别这么多愁善感了。姊姊没说过得好,也没说过得不好呀?你 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要说伤心事,姊姊只觉得对不起妈妈一个人,她为我受那么多 苦,我却不知道。”
静刚的双眉紧锁,脸上浮现无边的悲哀。一旁正唏嘘不已的青蔓,忽然看见门口不 知何时站立了的一个男子,整个人霎时活泼了起来,精神大振地喊了一声:“逸航哥哥 ,你什么时候来的?”
章逸航脸色惨白,眼眶濡湿地站立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著静刚。
静刚强抑住心的狂跳,把平静的眼眸投向了那个正为她而震撼著激情的人。
啊!十一年,狠狠往肚里咽下多少相思的眼泪,那个戆直的青年,如今蜕变成一名 翩翩儒子,气宇轩昂,逼人的俊秀和书卷气,怎怪青蔓将心交托给他?那依稀的轮廓与 五官,不变的神态和气质,教她一眼就能相认,一眼就把内心的深情缱绻都唤回到眼前 ……“逸航哥哥,她是姊姊!她是姊姊,姊姊回来了!”
青蔓兴奋地叫嚷著,不由分说地把静刚推到章逸航面前。
“看啊!快看,姊姊回来了,姊姊好美好美,你说,我们像不像?我有姊姊这么漂 亮吗?逸航哥哥,快说,别发呆呀!”
被青蔓推拉著,静刚和逸航几乎只有一拳之隔,静刚只觉自己呼吸急促,然而她仍 是保持平静与淡漠,不让自己的情绪泄漏出分毫蛛丝马迹。
“桑小姐,久违了。”
逸航并没有接下青蔓的问话,一张悲喜难辨的灰脸挤出一种极为不甘不平的怪异表 情,冷冷地开了口。
静刚往后侧退了一步,逃离了他那灼人的闪闪眼神,并没有搭腔。
“咦?怎么这样称呼姊姊?桑小姐?好奇怪哦!”
青蔓耸著肩站在两人中间。
“这样的称呼一点都没错,姊姊早就不是葛青蔓了。”
静刚习惯性地将只手环抱在胸前,目光慢慢投向窗外的万里晴空,又复意味深长地 把视线投向青蔓,说:“现在,青蔓是你。”
“噢,是啊,是啊,我都糊涂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该这么生疏见外嘛,逸航哥哥 ,你可以叫姊姊静刚啊。来,你们坐一下,我去焗薄饼,煮咖啡……”
青蔓喜不自胜地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衣袖。
“不,青蔓,今天不能陪你吃薄饼了,晚上要赶一篇报告,薄饼你就一个人吃吧。
我走了。”
逸航说完,反手关了门便离开。
“怎么这样!差劲,讨厌!早就说好了……”
青蔓追到门边去叫唤,很是生气。
“他有事,让他去吧,姊姊陪你吃。”
静刚露出浅笑,宽慰著青蔓,脸上一片温柔和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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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的入暮时分。
夕阳余晖正奋力投射出一片壮丽的暗紫和靛青,留给临别的大地,明亮的熠熠千灯 万盏,在如此的背景衬托下益显壮阔辉煌、绮丽旖旎。
静刚来到十五楼电梯门口,正待按钮下楼,一个人影闪到身前。
强而有力的一条手臂紧紧攫住了她,传来清清楚楚的一声叫唤:“青蔓!”
静刚错愕地愣住了,竟然是章逸航守在那里等著她!至少足足等了两、三个钟头。
她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摇著头说:“我不是,你认错了。”
逸航再次抓住她,坚决地抓住她,坚决地说:“你是青蔓!永远是我的青蔓!我怎 么可能认错?怎么可能?”
“逸航,你的青蔓现在在屋子里,十几年来,你们朝朝暮暮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你 竟然会把她认错!”
静刚奋力甩开他,抢进开了门的电梯,逸航立即跟进去。
电梯迅速一层层往下掉落,只听见逸航重浊的呼吸声,两人之间是一片紧绷的缄默 。
电梯到达地下室停车场,逸航伤心地开了口。
“青蔓,请让我们彼此好好谈一谈,好吗?阔别了十一年,难道你真的对我无话可 说?一句话也没有?”
静刚不敢去接触他的眼睛,只是把脚步停下来,将眼睛投向远处停车场粗糙的天花 板,绝情地说:“你听过一句禅诗吗?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风来疏竹,风过而竹 不留声。过去的事,何必再苦苦留住?你让我走吧。”
“好高深的境界,佩服!想不到十一年不见,你已经成了庄子的高徒,修练出这么 伟大精深的功夫,可以把事情当做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句句冷嘲热讽,倒是把静刚满腹旧愁新怨勾上心头,她调回目光,哀怨地直 射向他的眼睛,攫住它凝视了几番,才冷峻地问:“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
”
“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你问我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哈,难怪刚才我亲口听你说 ,这世界上你唯一对不起的人是你母亲?”
逸航的怪声怪气透著无限凄凉和怨怼。
“难道,我还对不起你?”
静刚说完,迅即大笑起来,狂放畅快地大笑,像一阵飓风吹遍了整个静幽幽的停车 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