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水手之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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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员是什么样?水手又是什么样呢?”

  “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是象电影里那些海盗呢,还是象那些满脸横肉喝酒玩女人的家伙?”

  “都不是!”

  “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嘛!”

  “乖太太,有什么话留著明天再讲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愿再谈下去。没多久就传来细微的呼声。哼!他倒好,说睡就睡,真会享福。

  悄悄地翻过身来,打了个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软,四肢乏力;是该好好睡一会儿了,明天一早还要搭车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闭上,立刻又弹了开来,眼前象晃动著一盏走马灯,许多事都一幕幕转著闪著。上船、水手、新娘、夫妻、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颜,宾客的笑语,朋友的祝福,交杂地呈现著,一幕幕、一片片,象海水不断拍打的岩石,一阵阵冲激著。想到好久好久以前的小事,又想著很久很久以后的种种,纠缠在一起,撕扯著,激战著,想要抓住它们仔细思考一下,却是一个也抓不在……

  睡意越来越浓,朦胧中,我闭上了眼睛,进入梦境,又仿佛人还是醒著,脑子里的走马灯依旧在转动著,转动著……早上醒来,仍然有著宿醉般的疲倦,睁开惺讼的睡眼,不觉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消,人整个地醒了过来。哟!怎么一夜之间天花板竟变得黑污污的两团?

  “这就是那一双龙凤花烛留下的后遗症。”阿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著烛台,又指指天花板说。

  “唉呀:不对!怎么有一根蜡烛还剩下两寸没烧就熄灭了?”我失声地叫了起来,一丝不祥的念头迅速闪过脑际,很快地窜流开来,一阵昏眩,两股热流通上眼眶,一个踉跄跌坐在床上,叫了一声“阿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乖,阿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恍惚中阿渔轻摇著我,急促地说道:“你还真相信那所谓的传说啊?平日看你蛮开朗、爽气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心眼了?把夫妇间的未来寄托在两根蜡烛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旧思想’,快别想了,收拾收拾该出发了,今天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带著笑容,来,看著我,笑一下, 嗯?”

  我定定地仰视著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镶著一粒全黑的瞳仁,里面反映出一张哀愁的脸孔,哪里象新娘子嘛!简直就是黄脸婆,才结婚第二天就这么难看,怎么可以?

  随著阿渔的手势,我靠在他胸前,静静地偎依著。想著小时候常听长辈们所说许多过年时的禁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交、跌倒、挨打或哭泣,否则明年就会倒霉,偏偏八岁那年的大年夜,经过院子时我滑了一交,跌得并不重也不很疼;要是在平时,我会站起来拍拍屁股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交可大大的不妙呀!想到它的严重性不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家人,也吓倒了自己,怎么我又犯了另一个禁忌?越想越怕,越哭心里越毛躁,越觉得气闷,任妈妈亲友们怎么劝都化不开我心里的结,哭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差一点挨一顿屁股。过完年,早将这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有什么厄运降临。

  这时我靠在阿渔肩头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阿渔?”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双坦白的、深沉而狭长的眼睛,正面注视著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这辈子,下辈子,阿乖……”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竟有著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搂得紧紧的,用一颗跳动的心告诉他我多么爱他,多么高兴,同时,也抚平了心中的皱折。拉开窗帘,洒进满屋的阳光,顿时室内显得光辉而明朗,连天花板上那两大块黑渍也谈了许多。

  第一章

  在我尚未体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时,别离的阴影却已爬进了心田。

  旅行回来后,开始面对真正的生活。公公将家计大权郑重地交付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媳妇。

  一切都显得杂乱而阴霾,真不知该从何处著手。这个家自从婆婆去世后,已经多年没有主妇了,更缺少一份生气与欢笑,一切显得阴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据时代的旧屋,和许多公家宿舍一样,年久老迈。客厅的榻榻米改换成地板,纸拉门也换了木门。虽然刚油漆粉刷过,却仍然掩不住那份陈旧,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脸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灯。除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由于是后来搭出来的,光线比较好一点之外,其他三个房间,都是阴暗暗散发著一股湿霉味。

  客厅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发,配上金黄色的窗帘,倒也有几分活泼的气息。早上在市场买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插在一个敞口瓶子里,整个屋里弥漫著夏季的新鲜和微带湿气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著桌椅,一面想著一定要叫阿渔把天并里那棵大树砍掉一些枝叶,这样屋里就不会这么暗了。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这个门铃声音实在太尖锐了,赶明儿个该换个音乐门铃,免得每回谁一撤铃,我就吓一跳。

  拉开门,正好和阿渔打了个照面,一颗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张原本长型的脸孔,变得更长,上面象是浮著一层霜,又象在跟谁赌气似的, 一言不发放脱了鞋,往沙发上一坐,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渔,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仍旧不吭一声,只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著,嘴角下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由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了心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爱地望著他道:“走,咱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粉扑轻轻在脸上按著,涂上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的情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著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著一颗定时炸弹,听著它滴滴答答响著,却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如鼓了个大脓□,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英国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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