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放在床上,舍不得叫醒,转过身继续埋首书林。
好半响,灵儿才幽幽转醒,安然自若的神情,一如她在他房里的随性自在,并未因着醒在他床上而感到失礼,很多时候,这姑娘,丝毫没有世俗女子的颇多顾忌,也不知究竟是枉顾礼法,还是真的天真无邪到不解礼。
她待他,就像个深交多年的知心密友,没有男女之分的那种。
“干嘛不叫醒我?”
她只嗔怪了一句,倚到他桌沿,支着颚,在他身旁坐定,陪他看书。
“看你睡得香沉,不忍心,你倒有本事,这样也睡得着?”方拓儒睇她一眼,其实心中颇为不舍,“下次别再躲躲藏藏,见不得人似的,我帮你引见,墨竹和你年龄相当,不难沟通。”
“墨竹不难,别人难,”灵儿不介怀,一个耸肩,“孤男寡女处一室,即使咱们光明磊落,传出去对你这秀才的名声总不好。”
平日总当她不懂礼,原来她懂得,只是不在乎。
“你净顾着怕伤我名声,却不怕伤你的?”
”我和姥姥没名没气,孤魂野鬼似的,”她吐吐舌笑,“不打紧!”
方拓儒沉默,心底有数,他和灵儿这样往来毕竟与礼不符,虽说她来访只是和他对弈,论经典,哼几段曲儿,间歇,两人会取笑逗弄,却绝未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但在那样的社会风气里,这样的情谊仍是惊世骇俗,一个闺女夜里翻墙进了男人书斋,这事儿若传开,肯定会讲烂了邻里街坊的嘴,方拓儒向来循规蹈矩,不曾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但,只要事情涉及灵儿,他就是没法子控制自己,他喜欢见她,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看她的笑脸,欣喜她的聪慧,喜欢有她陪在身边,即使,他明知,一个月后,他即将迎娶沈芸娘。
对于灵儿的心思,他向来理不清。
他原是个拘谨守礼的男子,为了她,他已然不认识自己了。
“不须如此困扰!”像是知悉他的心事,灵儿突然冷下脸,立起身拟离去,“我现下离开,不会再来叨扰!”
“灵儿,别走!”方拓儒急急起身挽留,情急之下却触着她嫩雪似的柔荑,电击似地,他猛然放开,边涨红脸边嗫嚅着失礼,却还发急着解释,“你别多心,我没那个意思。”
“没哪个意思?”她不饶他。
“没让你走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见你为我受委屈。”
“是不该委屈,”灵儿哼了声,睇着他,“不该委屈方秀才为着小女子叛道离经的举止大伤脑筋,为了免你为难,我不再见你便是!”
“不行!”他大喊了声.她说得坚决,他心神慌乱,挡在门口不许她走。
“为伺不行?”
“我……”他吞吞吐吐涨红了脸,挤不出话来。
“我什么!”她横他一眼,使劲将他推开,“什么秀才嘛!话都说不全。”
“我……”见她当真要走,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捉紧她手腕,一句话冲出口,“灵儿,我会想你!”
一句话哽在两人中间,沉默漾起,话甫出口,他有些后悔唐突,手却依旧固执着不肯松脱。
清朗朗的目光锁住她,这一刻,方拓儒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心惊于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灵儿急急挣脱,跳离他身边。
“不成!你不能想我,更不能……”她急急摇头.“更不能喜欢我!”
“为什么?”他傻傻地问,“为了芸娘?”
“不为她,”她再次摇头,“为了你,更为了我自己,是我不对,原先来这儿纯为陪你解闷,给你些好东西,这些原是我欠你的,却没料到……”
她语气肯定,身子轻灵闪过他,认真睇他一眼。
“现下还你原有清静,除非真有事,我不会再来见你!”
“灵儿!”
他伸手却只握着一片冰冷空气,她身形若兔,在他尚不及反应前,她消失在他眼前。
方拓儒追至墙垣,月明星稀,院子里空荡荡,夜风拂面,佳人踪影已杳。
他犹不死心,攀上长梯想追过去,可爬到一半,“喀喳”一声响,长梯竟自中途断为两截,方拓儒应声跌落地上,手上还捉着块残片。
“为什么?”他傻坐在地上觑着明月问出声音,像在问月,又像在问自己。
月娘光晕微暗,似在嘲他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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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吃?”方夫人攒紧眉头望着墨竹。
“少爷说他没胃口。”墨竹捧着一盅冬虫夏草,这些日子少爷病恹恹地,胃口奇差,夫人整日吩咐厨子帮少爷炖补品,少爷常是啜了两口便做罢。
“墨竹,你和少爷最亲近,依你看,少爷是不是为了我逼他早点迎娶沈家小姐的事儿在同我闹别扭。”
“夫人,您别多心,少爷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许真是这阵子天热,他胃口不佳罢了。”
“胃口不佳?!”方夫人心疼不已,“这孩子分明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黯淡无光,儒儿自小到大不曾如此,更从未让我操过半点烦心。”
“就因为不曾让夫人操过心,”墨竹开慰方夫人,“这会儿,少爷想在娶妻成为大人前,让您再费点儿神吧!”
“唉!”方夫人叹口气,“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均已完妥,十天后即是婚期,两边人马热闹闹地筹办喜事,他可别挑这时节上同我过不去。”
“夫人请宽心,墨竹会再劝劝少爷的!”
墨竹嘴上请夫人宽心,心底却没半点把握,少爷这阵子魂不守舍,精神恍惚,整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墨竹问他事情,他不是没听着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墨竹心里有个念头只是不敢说出来,怕吓坏夫人,隔着道墙是座鬼宅,莫非少爷遭鬼祟?被女鬼迷了心窍?
那日他帮少爷磨墨,见少爷支颚觑着窗外淡淡问起,“不知道要将那座墙垣打掉需耗多少工夫?”
墨竹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接口,幸好少爷没再问,不过,看样子,少爷问的人根本也不是他。
少爷一定病了!墨竹肯定,否则依他平日开朗守礼的性情,是不可能问出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的。
昨日,午后一场倾盆大雨,还夹杂着雷电交击,墨竹入夜前到少爷书斋才发现少爷竟在外头淋了一个下午的雨,滂沱雨里,少爷坐在书斋外杨柳树下,睇着那垛墙,无视风雨。
若非墨竹将他拉回房里,他还不知道会杵在那里多久。
东凑西拼,墨竹心底有数,问题肯定出在隔壁,可这疑思却没敢说出口,就怕夫人烦心。
墨竹还在思绪里,那边却跑来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说少爷昏厥在书斋,不省人事。
大夫到府问诊把脉,说是风寒侵体,气血又虚,病根植入,开了几副药方叮嘱管事买妥煎煮喂他服下。
风寒原是不打紧的事情,众人均作如是想。
方拓儒却病倒了。
而且病得很沉!
缠绵病榻,药水喂下后顷时吐得精光,面色灰白如纸,整日昏睡在床上,气息微弱,吓得方夫人常常杵在床沿净是哭泣,方老爷四处延请良医,看完后都束手无策,端看脉象似乎并无重症,可他整个人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延着半口气罢了。
方家见独子如此,也不敢误了人家姑娘,方老爷亲自上沈府说清楚,要求婚事延期或解除,沈老爷沉吟着不敢作主,沈家小姐却出了声,婚配已定,这一生她是方家的人,不论方拓儒生死,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这一趟白沈家归返,方敬基对这贞节挚性的媳妇儿是打从心眼底儿起了疼惜,这个外表内向害羞拘谨的姑娘,骨子里竞倔性至此。
婚礼照常举行,新郎倌却在病榻上。
最后是由书僮墨竹顶替代行了天地,洞房设在方拓儒睡房里,方拓儒则被移至书斋床榻上,刚成亲便分了房,方家新嫁娘——沈芸娘独守空闺,觑了一夜的烛泪。
方家上下对这位新任的少夫人个个服气喜爱,她不仅清雅端丽,脾气更是一等一的温醇善良。
婚后第二天,芸娘一早便到公婆大屋请安奉茶,之后转到方拓儒书斋,探视这个压根还不认得她的夫君。
床榻上的方拓儒虽是气息傲弱,但那副俊尔出尘的模样还是揪紧了芸娘的心,自小她便认定自己是这男子的人,成年后,见过他几回,次次心跳如擂,见他第一眼起,她便爱上了这男子,且爱得深。
她执意不改婚期,不是为义理,不是为世俗风评,只是单纯的因为,她爱他,如此而已。
书斋里还有个墨竹伏在桌上寤寐不醒,想是陪了方拓儒一夜倦极人眠。
书牍上,一纸锦笺引起芸娘好奇,笺上飞扬着俊秀苍逸的字体。
是他病前写下的吗?
执起笺,芸娘看了又看,恍了神,是晏殊的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