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闻言大喜,喜孜孜地唤来年届七十的方管事,方笃信是方敬春父亲时的书僮,连姓氏都跟了方家,方敬基父亲逝后,他在家中地位已形同方家人一般,这会儿只见老管事与方夫人热切商议着,该上哪儿觅媒婆选黄道吉日到沈家正式下聘议婚,方家曾是官宦人家,这会儿虽离了官场,家道不如从前,但还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沈家也是个大户,双方都不能违了礼数。
对于娘亲叨叨絮絮的言语,方拓儒并不是很用心聆听,反正大小事自有人打点妥当,他只需认命当个新郎倌便可了事,游移的心思却在听到娘提起隔邻新搬来的人家时,总算收回了神。
“要是拓儒肯早些儿允了婚事就好,那我就会及早购下隔壁那间屋,再不久,媳妇儿、孙子们陆续加入,若能打通两处,宅子里就甭担心不够敞阔,只可惜,”方夫人惋叹,“真没想到这屋子竟然还有人要,前几日刚易了主。”
“你指隔邻那座老屋?”方敬基摇摇头,“算了吧!你总说那屋子林木荫顶,见不着天日,阴森诡异得紧,空了十几年没人理会,这会儿有了主,你却又舍不得。”
“那屋子本就阴森!”方夫人理直气壮,“咱们是儒儿九步时在这儿落的户,迁入时不知情,及后听街坊说起,才知道难怪咱们这座大宅子买得贱价,就因为旁边紧邻个闹了鬼祟的屋宇。”
“听说那屋子里原住有富商一家子人,男主人性好渔色,三妻四妾不提,兼之惯在勾栏院里勾搭胡混,一回,富商看上了个刚入府年方十五的俏丫鬟,霸王硬要上弓,那丫鬟却是个规矩人家的姑娘,抵死不从,跳到水井里损了命,富商人面广,这等小事官府也就不予查究,只是,不久后,富商发妻,一家主母,竟被人发现夜里死在井边,这丫鬟才被传成了个勾魂鬼,口耳相传,屋子里整日鬼影幢幢,富商一家子吓得赶紧搬走,这之后,屋子再也无人敢住。”
方夫人叹口气,继续说:“这回若非为了儒儿,我才不会去打这屋子的主意,退一步想,事隔多年,咱们若能将那屋子重新整治,砍掉蔽天林木,重建屋宇,倒也不坏,加上咱们方家行事向来磊落,不惧什么鬼祟,否则,你看,咱们在这儿一住十五载,不都好好儿的吗?所以呢,”方夫人下了结论,“坐得直、行得正,妖物能如何?”
“娘,”始终沉默的方拓儒开了口,“您知道隔邻搬来什么人家吗?”
方夫人尚未同话,一旁的方管家倒搭了腔。
“少爷!这种琐事您问夫人,还不如问咱们这些下人来得清楚,”顶着一头白苍苍的发丝,方笃信佝偻着身躯浅笑盈盈。
“那户人家是上个月十八搬来的,何以老头子记的如此清楚?只因那日正是瑶池王母圣诞,我陪夫人上香归来,隔邻大门敞开,进了两顶轿子,一炷香时间后,隔邻大屋原屋主童老头儿掩上门正待离去,我便趋前探听,童老头喜孜孜地,这屋子搁了十七、八年乏人问津,是当年闹过事的富商当成还赌债押给童老头儿的,童家晚辈却没人敢住.卖也卖不出去,这会儿见有人要,自是开心。
“倒不知买主是何来历?”这会儿倒换成方夫人好奇了。
“童老头说是对姓古的祖孙女,那古老夫人该是有病在身,童老头隔着轿帘只听见个老妇人不断咳嗽的声音,连面都不曾见着,从头到尾都是古家小姐与他洽谈的,那小姐也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吧!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行事倒是利落妥切,二话不多说,依着童老头开的价钱便了了账,童老头见两阻孙身边无人侍应,亦无家丁使唤,不免有些忧心,这屋于荒芜了十几载岁月,蔓草丛生,蛛网纠结,可不是个老婆子和小姑娘可以弄干净的。”
“这顾虑倒是,”方夫人帮起祖孙俩心急,“先别提弄干净环境的事儿,光是那些真正‘不干净’的东西,这童老头卖屋前是否曾与她们说清楚了?”
“这事儿我也问过,”方管事回复,“童老头儿是个老实人,他说打一开始便跟古小姐提了,那小姑娘倒是气定神闲,回了句,‘干净与否自在人心底,这事儿我和姥姥倒是不惧的。’童老头哑口无言也就不再提了,至于仆役方面,古小姐说她自会盘算,请老人家宽心。”
“听起来,”方夫人心生佩服,“这古家小姐倒是个能干的姑娘,只不知生得什么模样,远亲不如近邻,方管事,过两天你找个机会过去打声招呼,毕竟那一老一少都是弱女子,若有需要的地方,别吝啬了。
“夫人吩咐,”方管事揖身,“小的心里有数。”
“不提隔邻的事儿了,”方夫人总算转回找儿子来的问题,“方管事,咱们还是来谈谈到沈家提亲的事儿吧!”
花厅里谈得兴高采烈,方拓儒自侧门悄悄踱出,点完头,这桩亲事已然没有他的事儿了。
由花厅转回书斋,书斋窗前,正是与隔壁相隔之墙垣,这两天没再听见那个甜软软的噪音,他竟有些思念起那个声音。
是那古小姐的声音吗?
还是,那是古家请来帮佣的丫鬟的声音?
方拓儒不曾与沈芸娘说过话,不知道他未来妻子是否也有这样软软而诱人的嗓音?.
发觉自己竟然对着一堵墙起了半天玄思,方拓儒哑然失笑,回过身,他正想举步人房,不期然,白天而降,一抹红咚地一声击中他头颅。
他倾身从地上拾起祸首,是一只桃红色的鞠球,外裹皮革,中实以毛,打着人并无痛意,只是猛然间吓了一跳,捏着球,方拓儒左顾右盼,却见不着跑球的主人——那罪魁!
“这儿呢!书呆!”
猛听着这嗓音,方拓儒心跳加速,是那哼着词曲儿的主人!
他好奇了许久的女子!
落日偏西,大半个日头刺剌地挂在西边山头,方向正是书斋外的墙头处,也正是女子出声所在,余晖将尽,亮度却刺着人眼,举手半遮眼帘,方拓儒才得以看清楚墙七事物。
就算看得清,他依旧没能看清她的模样,除了双骨碌碌满是
慧黠的星眸外,他什幺也看不见,却不知何以,初次会面,那双眼睛给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墙垣很高,方拓儒已经算是相当高硕的身材了,那墙垣却几乎是多叠了半个他的高度,方夫人向来“不干净”的东西远远避之,搬来不久,知道隔壁曾闹过鬼祟,是以特意请了工匠砌高两家间隔的墙垣,是以这会儿那姑娘捉着墙垛往这边瞧的神情,该是下头叠了东西踮高脚尖才构得上的,是以,他只看得见她的眼睛。
“叫谁书呆?!”好个蛮丫头,砸了人不先道歉,竟还骂人?
“叫你呢!”虽见不着表情,这会儿那丫头语气里可满是得意的笑声,“院落里不就你我两人,我出的声,唤的人自然是你,真是呆得可以,还想抵赖?”女子轻哼了声,“叫你书呆已算客气,你娘唤你‘蠹书虫’,古人韩愈曾说‘岂殊蠢书虫,生死文字间。’,那才真叫难听。”
闻言,方拓儒反而笑了,“姑娘倒厉害,隔道墙,连我娘骂人的话都听得见。”
“哼!是你的事儿我才会费神,若换成了别人,求我也懒得理厂
这句话说得小声,方拓儒听不清楚,忍不住扬高声调,“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耳听扰心,目视扰魂,少听少视,意念竟成!”那姑娘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隐含掸理,更勾起了方拓儒的好奇,只听得女子笑着接续下去,“听不见说什么不打紧.把球还来就成了。”
“还球不难,可……”方拓儒踱近墙,极目翘首,“我想先看看姑娘的模样!”
“看我?!”女子巧笑,“有啥可瞧,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皮相乃身外之物,重要吗?”
“原不打紧,”方拓儒执念着,“可我着实好奇那个会吟唱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原来……”女子咯咯娇笑,“原来厉害的人不只我一个,隔道墙,竟有条蠹书虫不乖乖读书,偷听我哼曲儿。”
“原来真是你!”方拓儒笑了,心头突然踏实,想起方管事在院落另一头有座专供修剪高处枝头的长梯,他向女子扔了句,“等我!”随即奔离。
待方拓儒气喘吁吁抱着长梯回到墙下,却已不见方才攀在墙头的星眸,犹不死心,他借着倚墙长梯登上墙垣,晚风拂逆而起,墙垣上视野极阔,将隔邻那林木蔽顶、荒草蔓芜的景致看得清楚,穷目所及,却没有,没有他想见到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