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皇上正是因为顾念手足之情,才颁下这道谕旨的。当年王爷被贬,皇上一直十分同情,但皇上登基尚不足两年,若现在直接让您回都,对先皇未免不敬。皇上想借此给王爷一个为国家立功的机会,然后才召回长安,免得在这荒凉的西域终老。王爷和王纪想必也思念长安的繁华和亲朋戚友吧。我看王妃的身体不大好,长安的气候比这里好的多,也该去养一养了,还有……”
“如果要靠出卖女儿才可回长安,我们不需要。这里虽偏僻了些,但也少了许多麻烦,至少,朝中再有什么变故,也牵连不到我身上。”靖西王也站了起来,“你只管回去和皇上说,当年的事谁是谁非,已成过往,即使要终老西疆,我也一无怨言,皇上的‘好意’就谢过了。我能留在西疆与子女过现在的日子,就已心满意足。更何况,小女自五岁已与御史大夫林俞之子林书鸿订婚,岂可再配他人。”
庭上跪满听旨的家仆佣妇,只因梦蝶心地善良,为人随和可亲,性格又活泼可爱,全府上下无人不爱她如宝,此时一听圣旨竟要她远嫁一个鲜有听闻的游牧部落,个个都面露不满,大有舍命抗旨之意。
朝使看看众人,干笑两声,说道:“如果王爷是担心林将军那方面,倒大可不必。大概这里地处偏僻,王爷您尚未听闻。林书鸿林将军自从军后,建立军功无数,不久前,皇上已将清阳公主许配于他,所以,您答应和亲之事不算悔婚。且夷宁公主已许配过给林将军,照礼法,仍为林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朝中再无人会向她提亲,岂不是可惜了她一副花容月貌?除非,王爷愿意让亲生女儿去为林将军的妾侍。”
朝使停了一下,又说:“何况送亲的队伍早已上路,过几天就可以到了,而奉命护送夷宁公主去月族和亲的正是林将军。”
靖西王一时无语,不知该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原以为,虽然被贬来西域,但幸而两个儿子都各有一身本领和专长,不须他担心,女儿又自幼订了亲,将来嫁回京都,就更无须担忧。但万厅没想到,已登上皇位的皇弟竟还不肯放过他,又想出这种主意来。想他堂堂靖西王,好歹也是皇室子孙,但唯一的女儿竟要被迫远嫁个从未听说过的蛮荒小部落,这明明是对他的羞辱。
早有传闻说他当年的知交林俞自他被贬后,便转而支持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皇上登上皇位,他还一直在心中为林俞开脱,认为林俞虽然心思深沉非常人所能及,却一向嫉恶如仇,且与自己素来交好,——若非如此,当年自己也不会主动提出与林俞订下儿女亲家——不会是真的背弃自己,只是为势所迫。没想到原来是自己看错了人!现在连这门亲事都被对方背弃了,徒令女儿受辱。他不禁暗自长叹,为爱女的未来而心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人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满厅静谧中,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声音:
“领旨——谢主隆恩。”
众人同时愤怒地去看到底是谁率先领旨,却愕然发现正是一直未发一言的梦蝶本人。而她竟然还笑眯眯地说道:
“大家不要再说了,我愿意去和亲。其实嫁去游牧民族,不一定那么可怕,更何况我向来喜欢草原,本来就不想回京。所以犯不着为此抗旨,请大家领旨吧。”
因为要接圣旨,梦蝶自来西域后第一次换上了隆重的宫装,上敛下丰的华贵服饰衬托出纤秀修长的体态,似随意似无意地披在肩上的透明长帛更显出她的轻灵飘逸的气质,几让人有飘飘欲仙之感。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双眸更令人震撼。
在那对灿若明星又漆黑如深不可测的夜空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许多未知的谜,教人忍不住猜测那盈盈秋波之中,闪烁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灵魂。然而它又是那么的纯真善良充满了好奇,没有一丝的阴影,没有—丝的丑恶,在这样的双眸面前,令人无法不被迷惑。
她就像一个幻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于空气中。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突然间发现,当年活泼可爱的小公主,竟在不知不觉中已长成为一个清丽无匹的绝世佳人。只是她向来衣着随意简单,从不加以修饰,是以亲眼目睹她成长的众人一直未曾留心。现在,望着她发髻上装饰的不断轻轻颤动的金步摇,众人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一想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柔弱少女竟要嫁去蛮荒之地,连朝使都忍不住暗叹可惜。
送走了朝使,大家散去了,靖西王叫住长子,两个人面色凝重地去了书房商量有关事项,希望能找到解救的办法。丫环也扶近于昏迷的王妃回房。梦蝶则在众仆佣的一脸凄怆两眼泪花中回到自己房里。
玖儿不久也进了房,一向甜蜜可人的面上竟也有些凄凄之色。
梦蝶倒吸一口冷气,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
“我不过是去嫁人而已,怎么你们都显得像是我去送死似的,其实不见得那么糟吧。”
玖儿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时竟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梦蝶慌了手脚,急忙说:
“好啦好啦,你别哭嘛,其实我都想过了,与其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孤婆或是与人为妾,倒不如答应嫁去游牧民族,那样至少以后不必像现在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家。如果真让我嫁到长安,一举一动都按贵族的要求做,又没有解闷的地方,我倒宁可死了好呢……”
话音未落,玖儿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口,满面泪痕地急道:
“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
“不说也行,但你也不准再哭了。”她把玖儿的手拉下来,狡黠地眨眨眼,“你放心吧,我嫁过去后,如果娶我的那个家伙对我不好,我就通知你们夫妻俩,以你们的功夫,想救我逃走还不容易?”
“你说什么呀,什么夫……妻……”
见玖儿连脖子都羞红了,梦蝶说得更开心了:
“当然是说你和达合木啦。只要我嫁了人,你就不用再受你爹让你立的那个该死的誓言的约束了,想嫁谁就嫁谁。难道你还想嫁给别人?……”
“你在说什么呀,现在到底是谁要嫁人了!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
玖儿急忙打断梦蝶的滔滔不绝,一时也忘了替她伤心,红着脸飞也似的逃走了。梦蝶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渐渐被无奈和哀痛代替。她揉揉已经笑僵了的双颊。她又何尝愿意被朝廷当政治筹码押到那个叫月族的陌生民族身上,但若为了自己而抗旨,庸碌无为又独断专行的当今皇上必不放过全家。朝使说的不错,指腹为婚的人已被定为驸马,父亲必不同意让她去做妾;但已许配过人的女子,又怎能再嫁?在这个社会里,女子如何逃得脱受摆布的命运!倒不如索性一搏,说不定还会有出奇不意的结局。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候,为了能让家人安心,她只能强颜欢笑。
只是,实在想不到,林哥哥竟会做出这种事,竟然还亲自出马送自己去和亲。难道他忘了小时候与自己、二哥一起玩耍的开心日子?又或者,他以为自己若是不快点嫁出去,会妨碍他和清阳公主的婚事?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桌子旁,取过铜镜照了照,然后对镜扮了个鬼脸。和亲就和亲!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留在西域倒是顺了自己的意,以后无论是骑马还是跳舞,都不用顾忌了,远胜于回长安做个规规矩矩的木头美人。何况,她从来视林书鸿只如哥哥一般,嫁他和嫁别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的心,早在七年前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丢了。
丢在那皑皑的雪山之上。
想起往事,她不觉打开梳妆盒底层,取出里面的东西,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这是她的秘密,甚至连亲如姊妹的玖儿也只是知道她非常看重它,每次外出必定随身带着做防身武器,却并不知晓其中的故事。这是一个只有手掌大的弩机,手工也颇粗糙,仿佛是孩子的玩具,但很实用。然而对她来说,它远不只是一件武器那么简单。……
七年前,在举家迁往西疆的路上,快到边关时,所有人都越来越没精打采,大家知道,以靖西王的人才学识及他在京城的声望,将来无论哪一个皇子继位,都不会再召他回京,与他同行的所有人,今生今世大概都无法再重回故乡了。
一日黄昏,队伍停下来准备过夜,疲劳饥饿的众人正忙于做饭,忽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上掠过。
“快看,好大的雕!”
一个士兵指着天空大叫。随行的军队顿时乱了起来。一时间,只听见士兵的大声喧哗和羽箭的嗖嗖声,谁若能亲手射下这罕见的巨雕,一辈子都可以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