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三个字,别让我再碰上你,下次可不会有人来搭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她只是不想见到讨人厌的训导长,随便一件芝麻小事就要记过处分,通知家长。她不想让母亲伤心难过,更不想落入二妈妈的口舌,成天成夜地损她。
“教务长,那个女孩是你们的学生吗?太可怕了,我看我们少爷不太适合你们学校呀。”老张开始以退为进地告状了。
“赵贝儿,站住!”训导长未听老张说完,权威的声音穿雨而行,及时喝住她。
赵贝儿转过身来,先瞪了老张及依然神态优雅的男人。雨丝像渗透了她的雨衣,顿时觉得一身湿冷,她下意识地拉紧雨衣。
“如果想退学的话,明天让你父亲来学校办个手续即可,否则就给我乖巧一点。”
训导长当着众人面前斥责她,完全不顾她的自尊,就像父亲一样。她仰着头瞪视着可憎的训导长,左眼的余光见到那个应该向她说“对不起”的男人,他的唇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早就不想念了,若不是母亲坚持要她学中文,她早就自行退学了。在这个仍死守着旧思想旧传统的华侨学校里,唯一令她留恋的是班上三个死党——老大、不良和小小,他们自称为唐人街华侨学校里的“四人帮”。在这个以帮派闻名于世的旧金山唐人街里,多一个小小的“四人帮”,就像是天地见多了一只小小的蜉蝣,想必对那些原就存在多时的大虫不会造成任何的威胁,但是却带给贝儿一份归属感。
她甚至忖度着如何逃离被称为旧金山之瘤的唐人街。当外面的世界男人都能和男人共结连理时,街内的人们仍讽刺地遵循古老中国里男尊女卑的保守观念,中华文化五千年如一日,着实令人咋舌。赵贝儿觉得自己像只井底之蛙,她渴望爬出窄井般的唐人街寻找井外自己的天空。但她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这里住着她最亲爱的人,她不但终年病痛缠身,甚至早已失去丈夫的宠幸,怎堪再承受失女之痛呢?于是赵贝儿犹豫了。她垂了垂眼皮,略带不屑,再抬头望着天空,雨水不断地打在她脸上。她想,雨水为什么还不停呢?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想退学的话,放学后留下来打扫校庆舞会的场地,我明天早上会去检查。”看来赵贝儿常落在训导长的手中,而且大概每次都是这么威胁她。
“可以走了吧?”她对训导长发问,有点不服气。他是典型的以官压民,从不问明是非曲直、青红皂白就乱加判决,这样的师长,很难博得她的尊敬。
她的眼睛却飘向旁边的国父铜像,心里呢喃着,国父啊,原谅这个误人子弟的王八蛋吧!这么想着可以使她心里平衡一些。
“去!快进教室上课!”训导长的口气像在驱赶一条狗似的。
赵贝儿原打算他若再出言刁难她,就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大不了跷课记录簿上又多一笔罢了,反正她那个英明伟大的父亲,对学校的捐款像捐水,他也不敢真退她的学。其实父亲捐钱,可不是让她方便跷课,而是为了他那个只会吃喝玩乐、功课却一窍不通的心肝宝贝赵西门。至于她呢,算是捡了个便宜,沾了那小子的光罢了。
既然训导长已经给台阶下了,赵贝儿也不想一大早就面对着他那张又臭又长的老脸,坏人兴致,她啥也没说地回头就走,但可没忘了再给肇事车主一记警告的眼神。
背后响起司机老张以一种纳闷的语气问训导长她是哪一家的孩子,怎么如此没教养云云的批评,她听到训导长提到父亲的名字,她恨恨地加快脚步离去,不想听到外人对父亲的任何评语,不管是褒是贬,她都不屑。
“张先生,这位想必是范佟同学吧?!”教务长有礼地问司机老张。
老张点头称是。
被称为范佟的男子,一直注视着赵贝儿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抽着手中的烟,直到黄色的倩影从他的眼瞳中消失,他才将夹在食指与咗指之间的香烟,改以大拇指取代食指捏住它,再用食指弹掉燃红的烟头,连续弹了数下,才将红色的部分抖开。
他一边瞄准被藏在国父铜像后面的垃圾筒,扔掉手中的烟蒂,一边对着那几位穿着蒙藏衣饰者说了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只见那几位人士频频点头。
教务长可急了,他虽然精通中国各地的方言,但就是没学会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语言。不过,他焦急的还不只是听不懂范佟说的话,他更担心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少数民族学生,万一被刚才的赵贝儿恫吓得不想念本校,那海外的蒙藏侨胞委员会针对范佟拨下来的大笔教育经费不就泡汤了,兹事体大,他怎能不着急呢?
训导长跟教务长一样面无血色,两人的心境该是大同小异。两人戒慎戒惧地看看老张,老张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因为他也听不懂。于是再向蒙藏侨胞委员会派来的人士求教,只见那两人笑开了嘴。
“范佟说他决定念华侨学校。”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笑着翻译。
训导长及教务长一听此话,整颗心放下来,那两张僵笑的老脸稍稍松弛。
“欢迎、欢迎,这是本校的荣幸!”教务长阿谀奉承地说着。
“不过,范佟有一个条件。”
这回训导长发言,“范佟同学有什么意见直说无妨,本校必定竭尽所能为他安排。”
负责翻译的那位人士再度看了范佟一眼,笑出一脸皱纹。
“范佟说他要和刚才那位美丽、可爱,看起来又很凶悍的女孩读同一班,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教务长及训导长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他们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到的话,还以为这个蒙藏王子会提出天大的要求,没想到竟然是……
“没问题、没问题!”训导长开怀地立刻答应。看来他还得感谢成天惹事生非的赵贝儿,她这次还真是闯对了祸,无意间立下大功劳,起码够她再犯好几次过错呢。
“另外范佟还想请那女孩当他的家庭教师,负责教他中文,没问题吧?!”翻译的人对着训导长传话。
“哈、哈,绝对没问题,这点我可以担保。”训导长已经打好算盘了,赵贝儿登记有案的大过小过,阻以让她退学N次,他只是随便挑一条过错来处罚她,别说是当中文家教,当佣人都可以。只要能留住这位各地华侨学校竞相争取的蒙藏王子就读,就算要上刀山下油锅,他都在所不辞,何况只是这么点芝麻绿都大的事,他想校长也会同意他此刻的决定。
那位翻译人士听到训导长胸有成竹的承诺,笑着以少数民族的语言叽哩呱啦地对着范佟开腔,脸上带着一丝不解。
他问:“少爷,你不是会说中文了吗?”
西装革履、英气逼人的范佟,将手伸出伞外,摊开手掌,让雨滴跌落到他的手心里,荡来滑去,煞为悠闲,可是当他慢慢将手掌握紧时,那悠哉的雨滴,仿佛被困在五指间围篱内。他露出神秘的笑容,代替了回答。
※ ※ ※
赵贝儿慵懒的踱进教室,解下那件污泥混萤光黄的雨衣,往桌旁的窗架子一搁,整个人像根懒骨头般地垮在座椅上。
“怎么了?这么晚才到,又跟你二妈斗嘴啦?”老大和不良跫到她的座位旁,不良稍微装出凶狠的恶相,把隔座的同学吓得自动让出座位,老大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问她话。
老大习惯性地用右手拨开他中分的短发,高挑的骨架及清朗英俊的外型听说曾有人找过他当服装模特儿呢。他本名叫谷淮允,因为不良一天到晚喊他老大、老大的,所以大家就跟着叫,一不小心,全成了他的小喽啰了。
至于不良,他并非不良少年,而是因为原名叫刘浦良。他是唐人街首富刘山田的幺鹅,他虽生于富贵人家,却无纨绔子弟的恶行恶状,人长得矮小,胆子也不大。有回在校外遇上两个歹徒勒索,危难之际,胆识气概皆不俗的谷淮允路过,仗义执言相救,以双手打退四拳。从此不良便称谷淮允为老大,两人也结为莫逆。
至于她和老大谷淮允又威吓脾胃相投,赵贝儿思前想后,只有一个结论,大概因为两个人同是训导长记过簿里的常客吧,所以愤世嫉俗的她竟也能跟打架像吃一日三餐的谷淮允相知相惜。
“才懒得理她呢,是刚才在校门口被‘校条’挡下来精神训话了。”赵贝儿讪讪地说着浓密的睫毛缓缓地一张一闭,难掩心头的怒意。
“校条”是他们对训导长的尊称,说到那两个字时,口气通常还带着不屑。
“他干嘛一大早就找你麻烦?你又惹他啦?”不良蹲在老大旁边,看起来真像是个小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