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不是自卑,而是深深的自责,这条残废的腿,每天都在提醒他,是他害死妻子的。所以,他只好每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茫茫然的,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爸……」沐融好难过,原来这些年来,父亲仍不断地为母亲的死而自责。「爸,妈妈不是你害死的,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
「是我!」沈志铭泪流满面,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我已经害自己失去最爱的妻子,我不要她们再离开我了!我不要!」
「可是她们已经长大,总有一天要嫁人的!」高天临见沈志铭痛苦,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
沈志铭突然大吼起来。「她们什么时候长大了?她们永远是我的小孩!永远不会和我分开!」
「天临,算了,你走吧……」沐融再也不忍心见父亲如此痛苦。要她一辈子守著父亲,就一辈子守著吧!守著她爱的父亲,她无怨无侮。
见沈志铭好不容易在他的刺激之下,面对自己的回忆,高天临才不愿中途放弃。
他无视沐融恳求的眼神,继续说道:「你妻子去世都快五年了,而你却一直还活在过去。你看看你的房子,你有多久没注意它了,它老了、旧了,你有多久没仔细看看两个女儿,她们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沈志铭和著老泪看著房子外观,惊讶的神情仿佛是离家多年刚回家的浪子。
他怎么没发现墙外那棵和妻子一起种的樟树已经长高了?他怎么没发现他和妻子一起油漆的铁门已经褪漆且生锈了?他怎么没发现屋子旁边多了这么多栋大楼?他怎么没发现,女儿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怎么……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已经过了五年呢?
这些年,他活在自己筑的痛苦围墙里,他只想要记住妻子的模样,从没真正看过周遭的人事物,就连他身边最亲的两个女儿,他也都没仔细瞧过。
他低垂著头,心里忽然感到很抱歉。
他爱他的女儿,执意地想紧守著女儿,不让她们离开他,但是她们长大了,该离开的,他永远也阻止不了。
「……爸,我扶你进去吧。」
扶父亲进房后,沐融又走了出来,指责高天临——
「你不是说会好好和我爸谈吗?你看看你把我爸气成那样!」
「如果不这么做,他永远不会正视自己。」
「够了!我不想再听,我不想刺激我爸,他年纪大了,禁不住的。」沐融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先不要见面好了。」
「你——随便你!反正我该努力的已经努力了,如果你不重视这份感情,不想为这份感情努力,那我无话可说!」说完,高天临气极地转头就走。
她和她父亲都一样固执!
「天……」沐融想叫住他,但屋里的父亲又令她放心不下。
她挣扎著,最后还是放弃了高天临。
她不能没有父亲,也不能没有高天临,但如果只能选其一,她只能选择爱她、养她的父亲,至於高天临的情,只好下辈子再还了。
沐融难过地回到屋里,看见父亲两眼茫然地盯著母亲的照片,她自责不已,轻轻地在他面前蹲下——
「爸,我答应你,永远不再和高天临见面了。」
陷入沈思的沈志铭,没有理会女儿的叫唤,他对著照片发呆,而沐融则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一整晚,两人都没再开口。
「沐融啊,要上班了,你好了没有?」一大清早,葛大妈就在门外催促著沐融。
沐融看看一夜没睡,仍陷入沈思中的父亲,走了出去——
「大妈,我以后都不去上班了。」
「为什么?」葛大妈颇为震惊。
沐融咬著下唇,拚命地想忍住不哭出来。
「好孩子,你是不是在公司受了委屈?来,跟大妈说,大妈替你讨回公道。」
「大妈……」
沐融终於忍不住心底的难过,哭著把她如何爱上高天临,又如何被父亲阻止的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大妈。
「儍孩子,你管你爸那个老顽固做什么?喜欢就去追呀,你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你爸身边吧?」
「我爸不喜欢我离开他,我就不离开。」
「沐融呀,说忌讳一点的话。人都有百年老死的时候,难道你要等那时候才过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才刚满二十岁的她,看不到那么久以后的事。
「别这么消极,我认识的沐融从小可是爱笑爱闹,永远都比别人勇敢,遇到事情也绝对不会退缩的喔。」
沐融摇摇头,以前赚钱只要花劳力,所以愈积极就赚愈多,但是爱情和亲情不同,她愈积极就愈感到痛苦和挣扎,选择哪一方,都会伤害人,所以她根本不敢想,只能消极面对。
唉——爱情和亲情是她的两道致命伤,她真的无法那么乐观。
「可是我爸的个性……大妈,你是知道的……」
「那就求到他答应呀,就算他不答应,你也可以和高先生偷偷约会呀,反正你爸足不出户的。」
「我不想骗我爸,而且如果要和天临在一起,我一定要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唉——你和你爸一样顽固,大妈真是说不过你。」葛大妈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妈要去上班了,你好好想想吧。」
目送葛大妈离开后,沐融进了屋子,可是父亲却已经不在客厅,她吓了一跳,不禁立刻叫唤著父亲——
「爸!爸!」
「我在这儿。」
还奸,父亲正待在他自己的房里。沐融松了一口气,还真怕父亲受了昨夜的刺激后会想下开。
「爸,你在找什么?」沐融不解地看父亲趴在床脚,把床底下一箱一箱的东西全打开翻找著,那著急的模样,好像是丢了什么贵重物品一样。
最后,他拉出一个厚重的大木箱,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一瞬间,沐融愣住了,感动得直想哭。
自从母亲死后,就算她的考试成绩得到全校第一名,也不曾见过父亲的笑容。
她陪父亲半跪在地上,看著他缓缓地打开厚重的箱盖。
箱里是一对青色的裂釉花瓶,两只花瓶的造型简单,质地古朴沈静,而瓶内瓷面细滑不扎手,不用行家来看,也能知道是对奸花瓶。
看著这对花瓶,此刻平静的沈志铭和以往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你妈当年唯一的嫁妆,本来是摆在客厅,有一年发生大地震,幸好没摔下来,但是我和你妈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它们藏在箱子里。唉——一收就是十几年……」
就像他一样,回忆一封就是五年,但花瓶是愈久愈值钱,他自我封闭愈久,却只会让身边的人更难受。
昨晚,他在爱妻的灵位前想了一夜。
高天临骂得没错,他不能再把过去的阴影加诸於两个女儿身上,他有他的过去,可是她们有她们美好的未来。
於是他想起了爱妻生前常挂在嘴边的愿望,就是要把这一对陪嫁花瓶,让两个女儿当嫁妆。
妻子是这么地渴望女儿长大当最美的新嫁娘,他却因为害怕失去她们而拚命地阻止!
他愧对妻子,也愧对两个女儿。
所以,想了一夜后,他决定放手了。
虽然心中还是有不安和万般不舍,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习惯的,而且,就算女儿嫁了,她们这么孝顺懂事,也一定不会弃他於不顾,一定还会再回来看他的。
「喔,收起来这么久了,难怪我没印象……」沐融看著它们,也爱上了它们古朴的质地。
「你妈妈常念著要把这对花瓶传给你们姊妹俩,看著你们出嫁,可是……」
「爸,别难过,妈虽然走了,但你还有我和融雪呀,我们会一直陪著你的。」
「儍孩子,你真想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下嫁人吗?」沈志铭取笑著。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沧桑。
「不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昨晚父亲的模样让她吓坏了。
「我准,你母亲也下可能会准的。」沈志铭叹道:「昨晚那个臭小子说得对,我不能再因为怕你们离开我,而想自私地留著你们一辈子。你们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目标了。我和你妈妈这辈子的缘分浅,我相信,下辈子她一定会等我,我们的缘分一定比这辈子长的。」
「爸……」见父亲终於从失去母亲的伤痛中走出来了,沐融开心得红了眼眶。
「现在,爸就把一只花瓶交给你。」沈志铭小心翼翼地把花瓶交给她。
「爸,你的意思是……」沐融眼中闪著泪光,紧张地看著父亲。
「昨晚那个臭小子虽然自大、没礼貌,但我看得出来他全是为了你。我不再生他的气了,你们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爸爸祝福你。」
「爸……」沐融再也忍下住地哭出声,她激动地抱住父亲,睽违了五年的慈蔼父亲终於回来了,这个拥抱,她也足足等了五年。
「不过,如果你哪天嫁人了,也要常常回来看爸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