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叫叫宝宝”都同样必须为了自己的将来奋战。
好不容易在三十分钟的尖叫与挣扎后,褚友梅送走了实在是很要命的“叫叫宝宝”,正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喝杯水、喘口气的当口,她的主任突然从另一个治疗室里探头叫住了她。年逾四十的朱主任眯着戴着金框眼镜的细长眼睛,犹豫的神色颇不寻常。
“友梅,来一下。”
“怎么了?”这时间应该是朱主任独力接案评估的时间,褚友梅疑惑的走向暂时被清空的小治疗室。散放着玩具、布偶的室内,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被“叫叫宝宝”的魔音穿脑肆虐了好半天后,骤然置身于此,褚友梅霎时间宛如置身天堂。不过,这个天堂的气氛有点诡异。
褚友梅敏锐的发现除了朱主任之外,狭小的治疗室里还有一个独自背对着门、席地而坐的小孩。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安静得有些奇怪的小男孩。
嗯,应该是个男孩吧。褚友梅估计小孩不会超过四岁,水蓝色系的衣物衬着小小的、僵硬的、有些过于单薄的肩头,动也不动的后脑勺被剪得短短的,而整颗黑茸茸、小小的头颅偏向了一个怪异、隐约露出戒备的角度。
“他的父母呢?”她压低音量询问朱主任。毕竟在陌生环境中,太过紧张的小孩是观察不出更正的问题的。而朱主任却好似颇显为难的摇了摇头。父母亲没来?褚友梅瞪大了不信的眼,哪有父母在那么小的孩子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病时竟不陪同在侧呢?朱主任却摇了摇手,拉着褚友梅走向小男孩的正前方。
这不是褚友梅见过最可爱的小男孩。甚至,他还离第一名有一段太过遥远的距离。只见他清秀苍白的小脸蛋上无神的乌黑大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的某处,略嫌不够血色的小小薄唇则是紧紧地抿着。
“小薇,还记不记得陈妈妈?”
朱主任试探性的问小男孩,却未得到任何的反应。“陈”是朱主任的夫姓,而朱主任的先生陈主任也同样是在这间医院服务的医师。
褚友梅稍感疑惑的扫视四周的桌面,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一般儿童病患照正式程式所应有的会诊单与病历。
难道,这位“小威”是朱主任的亲朋或好友之子吗?
朱主任马上就看出了褚友梅的疑惑,她亲密地揽过了小男孩丝毫不为所动的肩头,亲切地介绍说:
“小薇,这个人是褚阿姨喔!你要不要向阿姨介绍自己呢?”
仍是没有反应,小男孩甚至连视线都还是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
“小威?”褚友梅配合著摆出了虽不是“少男杀手”,却通常可说是“小孩杀手”的亲切笑容。可是面前的小男孩却明显地不赏褚友梅的脸,表情与动作仍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两个大人在静默中等待小男孩有所行动未果。
朱主任放弃的叹了一口气,直接向褚友梅介绍小孩的来历,“这是郎薇仁,新郎的郎、蔷薇的薇、仁爱的仁,四岁五个月,家长怀疑有Autism。”
“蔷薇的薇?小薇是个女孩?”褚友梅瞪大了不信的杏眼。
“Autism”是自闭症的英文名称。褚友梅一直到正式接触病人之后,才明白原来当初在学校里硬是被逼着学习种种的英语病名,除了具有能阅读国外的科学期刊、与世界同步沟通的正式用途之外,还能达到在病人面前方便交谈病情的功用。想来医师看病时鬼画符般的病历书写方式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薇仁是男生。”朱主任立即否认。
虽然是一闪即逝,褚友梅好像看见别过脸的小男孩在乍听见自己被误认成是小女孩时,乌黑的双瞳中飞快地、极难察觉地掠过一抹怒色。
“喔!对不起,是阿姨笨!小薇看起来就是个小帅哥。”紧盯着小男孩,但这一次却再也抓不到稚嫩的脸上有任何的表情。
难缠!褚友梅暗暗地下了结论。
接下来的评估也在类似的气氛中度过。在整整漫长的四十分钟之间,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对于任何指令以及引导用的玩具都毫无反应,瘦弱的身躯呈现出一种隐然防卫的态势,朱主任与褚友梅对看了看,都是摇了摇头。在朱主任一通内线电话之后,一个年轻的护士很快地便来将有如玩偶般不说不笑的郎薇仁带离了复健部。
“这不是自闭症。”褚友梅略显过于急躁的下了断语。而阅人无数、经验丰富的朱主任在沉吟了半晌之后,也不得不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小薇怎么会是自闭症呢?”
所谓“自闭症”并不是一种如字面意义上的形容词,它有着严格而多样的诊断标准,全然不是用内向的性格、或少言安静的举动就可以随便概括。朱主任叹了口气,摇了摇满头时髦的卷发。
“小薇当然不是自闭症。一年前的他话虽然是少了点,但才三岁多的小孩简直是聪明得惊人,要不是……”朱主任倏地住了口。
一年前?
这么说这孩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喽?
望见褚友梅大惑不解的神情,朱主任为难地不知如何介面。真糟糕,她都忘了褚友梅一年多前尚不是在本院服务,当然对于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件一无所知。
她应该告诉褚友梅那个“事件”吗?朱主任仔细思量,难得这个医院里居然还有人尚不知道该件轰动的惨剧,也许这样的褚友梅能提供给小小的郎薇仁不同于他人的照顾……最后,朱主任选择了比较保守的说词。
“友梅啊,该怎么说呢?小薇是我们医院神经外科郎医师的长子……呃,也是独子,因为郎医师的妻子在一年多前的某件意外中不幸丧生,所以骤失母亲的小薇可能是受了很大的精神打击……”
精神方面的问题?褚友梅闻言疑惑地挑了挑细眉。“那应该转到儿童心理卫生部门那里去啊。”
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朱主任不禁头痛地看着不知事情严重性的褚友梅。
“呃,你也知道,医院里人多嘴杂,郎医师不愿意小薇被贴上心理有问题的标签,所以才会拜托陈主任,让小薇先到这里看看。”朱主任在心中暗暗翻了翻白眼,她没有透露要小薇检查的事可是他们夫妻俩威胁兼利诱、软硬兼施才总算达成的超级任务。
褚友梅怎会知道朱主任心中有那么多的曲折,她只是单凭经验与事实下了专业性的结论:“可是,小薇的确不是自闭症,我们所能提供的帮助很有限啊。”
坐在小小的治疗室内,朱主任凝视着眼前年轻单纯,却隐然显露出坚强刚毅特质的清秀女子。她脑海里突然一阵灵光乍现,也许,褚友梅会是那对可怜父子的救星。虽然有些心虚,朱主任仍是装起笑脸打哈哈说:
“不然,我们暂时先收小薇当个案观察,反正你也瞧见了,那孩子已经四足岁又五个月,看来却像是个不到三岁半的小孩,我们先用‘疑似发展迟缓’收他看看,由你负责,好吗?”模糊的诊断说明总是最好用了。
由她负责?褚友梅瞪大了双眼。“可是……”
“唉!想来郎医师也真可怜,”朱主任昧着良心,唱作俱佳的哀叹。“一个大男人骤失妻女,惟一的儿子又变成这个样子……”
妻女?一向对八卦新闻颇显迟钝、收讯功能明显不良的褚友梅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起可能的交通事故、空难意外等等。她也叹了口气,上司都对自己低声下气的软言相求了,她能不答应吗?褚友梅于是点了点头:
“好,我暂时收小薇看看,不过如果必要时,我还是希望能让他转到儿童心智科那儿去做个检查,这样子对他也比较好。”
朱主任忙不?地猛点头。还能不好吗?她成功地丢掉了一个烫手山芋。
???
终于又是过了疲倦的一天。下班后,褚友梅独自回到自己承租的单身套房。
别的都会女子到底过着怎样灯红酒绿、闪闪亮亮的人生,褚友梅并不怎么清楚,生性单纯、奉行简约的她,只差没把“Simpleisthebest!”当作标语贴在房门口。
难道是她这样的生活态度错了吗?坚持自己的原则与理想,曾使褚友梅无数次与蒋家伟大起冲突。
还记得大学时代的她,曾经兴高采烈的向蒋家伟描述自己想要在有几年的工作经验之后,再赴美进修。虽然褚友梅未曾深想过一定要拿什么博士、硕士的,她只是单纯的凭借着一份对于知识的渴求,就像是其他无数的校园情侣一般,褚友梅向自己的男友,也就是蒋家伟提及了自己的愿望。
但是蒋家伟的回应却万分猛烈。
“你要去美国?”蒋家伟活像在看着什么怪物一般地看向褚友梅。“你念的书还不够多?你都已经念到医学院了,你的生涯规划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存在?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