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他刻骨铭心的是背叛他的罗兰,即使那人离开了,也比她这个留下的人更有分量。
她,好可笑。从小到大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却换来如此滑稽的结局。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王爷你也有可能不喜欢我嘛。”樱桃忽然笑起来,揉着眼睛,“我总是这样自说自话,我知道这个毛病不太好,却改不掉……呀,这眼睛怎么了,好痒,大概是进了沙子,那边好像有条小溪,我去洗洗……去洗洗……”
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身便跑。
再多看他一眼,泪水便要决堤;再多听他说一句,听力就要被摧毁;再多待一会儿,意识便会崩溃。
她双眼蒙胧地朝山下跑,跌跌撞撞,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衫、树枝拂乱了她的秀发,但这一切,她却毫无知觉……
山壁上,蓝紫花朵连缀而成的瀑布旁,未流云没有回头。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一侧身,就会忍不住拥她入怀;只要稍一犹豫,刚刚的表演就会白费。
他很佩服自己方才能绝情地说出那句话,如果重来一次,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更佩服自己找着了要害,一击即溃——没有哪个女孩能忍受心上人说那样的话,“不爱”两个字能驱散所有的幻想,如同被一瓢冷水浇头,让她们猛然清醒,心灰,意冷。
这样是最好的安排,她可以恨他,心安理得的离开他,找一个能配得上她的人。
镇上那对老者说得没错,不论他是人是妖,都不该让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孩浪费芳华,留在他的身边。先不谈相貌,就说他跟罗兰的那一段,她,真能释怀吗?
樱桃,是他心底最明媚的记忆,即使只留着印象,也比彻底毁灭得好。
实在不敢想像,若她跟了他,如此残损的身体说怎样去拥吻那样的白璧无瑕……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吧?
如果他没有遭遇这场浩劫,刚才那席话他会主动对她说,抢先一步笑看她目瞪口呆的可爱模样。但,如果没有这场浩劫,他的身边仍有罗兰,这席话,还能对她说吗?
山风很大,未流云脸上的白巾仿佛快要被吹走了。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紧张地拉住它,一瞬间,他似乎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她离开了。
摘过一朵蓝紫的花,指尖有黏稠的液体,滴到花瓣上。
那是他的血。
刚才说出那个句话的时候,指甲掐着掌心,血也就出来了。但,鲜红流淌在炭黑的皮肤上,红与黑反差不大,发觉不了。
“私语花,我也喜爱那个女孩,从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能代我告诉她吗?”
花瓣在风中微动,没有回答。未流云笑了,白巾渐渐湿了一片,也许是泪水。
第六章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如果能如诗中所言,已算万幸,可惜此处白云深深,连个能够指路的童子都没有。行至一断崖边,疑似绝路。
“王爷,这图绘得不明白……”侍卫长看看手中地图又四处张望了一下,仍然一脸迷惑,“该往哪儿走呀?会不会是南阁王在跟咱们开玩笑?”
“不会的。”未流云深信,明若溪虽然为人玩世不恭,但若事关重大他绝对认真以对。
“可南阁王他是皇上的心腹,这次这样帮忙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谁都知道未流云与当今煜皇有嫌隙,翻脸只在一瞬之间,或许他们不该仅仅只凭一张地图,就如此大费周章亲自来到这阴森的白鹤山。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周可能早已布满埋伏。
“先歇一歇吧。”未流云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干粮充饥。他的目光,则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处,投向那抹纤细的红——
已经两天了,她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走走停停间,宁可跟侍卫们谈笑也不愿理他。
凝着的眉、失了生气的微笑、沉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尔与他目光相会时匆匆掉头的一刹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让他心中满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现在可能身处的险境。
他俩还能恢复从前的融洽吗?她还会朝他仰头嘻笑,讲述一个个绚丽的故事吗?
一切欢乐如同过眼云烟,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卫发现樱桃落单地靠在岩石边,热情地挥起手唤她过来。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眼睛仍盯着那山壁上的藤蔓,神情恍惚。
“桃儿,你怎么了?”未流云轻声问道。
总觉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样子就越发奇怪,像是有某种困惑,如同浓雾般包裹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呼吸;而他的担忧,也随着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终于忍不住关心的话语脱口而出,尽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真会说出口。
“我……”樱桃抬起头,发现那声音是属于他的时候,诧异万分。
曾经以为,他们俩会永远这样僵持下去,想不到还是说话了,而且竟是他主动说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里怪?”侍卫们吃饱喝足,有了兴致,纷纷上前凑热闹。
好不容易搭上话的两个人,又被这一阵聒噪冲散了。
“我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樱桃终于道出心中疑惑。
“这种山壁到处都是,当然熟悉啦!”粗枝大叶的伴侍卫不解其义,打着哈哈。
“不,我记得这种藤蔓,我师父曾说它相当坚韧,是世间极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卫长比较聪明,不再打趣,“你直说吧,这个地方到底像哪儿?”
“像我家。”
啊?众人被她这三个字惊得面面相觑。
“桃姑娘,你家住哪儿呀?”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我只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着指头。
“哈哈哈!”众人爆笑,连一旁的未流云也忍俊不住。
“桃姑娘,说不定这儿就是你的家,那个什么白鹤居士就是你的师父!”有人打趣道。
“我师父早就死了。”樱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管他叫‘师父’……”
此语一出,众人皆感到要笑断气。好不容易有人镇静下来,提议道——
“桃姑娘,如果这儿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吗?路在哪呢?”
樱桃满脸严肃,抚着壁上的藤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如果这儿真是我的家,等一会,会有一只白猿垂下一个半人高的竹篮,我们坐在篮子里,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面是另一方天地,火红的枫树下有一间小屋,从前我和师父就住在那儿。”
众人听了这话,刚继续笑得前俯后仰,但不一会后却仿佛被点了穴般,他们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只白猿在山壁上欢跳着,发出刺耳的嘶鸣,垂下一个竹篮。
最最震惊的,要数樱桃。她眼里霎时噙满了泪水,“雪猿伯伯,你还在……”话未竟,就被噎住。
熟悉的藤蔓,熟悉的竹篮,熟悉的白猿,还有那山壁上广阔的天地,枫叶旋舞间的寂寞小屋——这儿分毫不差,的确是她的家。
她觉得心跳要停了,浑身的血仿佛正倒流着,她看到了另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袭青袍飘扬,吹着呜咽的萧,正望着他们方向的,是谁?
他的轮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萧仍跟记忆中一般闪闪发亮。
“师父——”樱桃呆立片刻,飞快地扑进那人怀中。
脚下一软,她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但温暖如昔的臂拥着她,丝毫没有改变的容颜正对着她微笑。
“师父,你不是说自己死了吗?你怎么可以骗我!”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的某日,师父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交到她手里,并说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买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银子到中原见见世面。
第二天,师父的呼吸就没了,她摸过,十分确定。她也同样确定,那副棺材装着尸身,被埋进了最深的土里。
为什么多年后的今天,死去的人忽然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躯体、鲜活的微笑,比她这个活人更像活人?
师父怎么可以骗她,让她伤心了这么多年!
“哇!”她大哭起来,震惊、伤心以及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统统倾泻而出,她捶着师父的胸膛大大撒娇——撒娇,本应是女孩子的特权,但为奴为婢的这些年却不曾享有。“你骗人、你骗人!师父是坏人,骗樱桃!”
青袍男子温和一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师父确实骗了你,但不这样做咱们的小桃儿又怎么舍得下山见世面?现在多好,长大了有出息了,咱们师徒又见着面了,不是比从前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