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徒儿心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说着便下床要跪下,慈海忙制止她。
“孽缘呀!孽缘!”她不住地道,拨着佛珠。“好吧!为师就成全了你。但……孩子……”
“送给附近农家吧!”申书苗咬咬牙忍住呜咽。除此办法,也无法可想。而以一个母亲的私心,仍希望能常见到孩子,自然不愿将他送太远。
“小……不,静卫师父,不如将孩子交给咱夫妻俩吧!”抢在慈海开口前,阿奴忙道。
“也好。”慈海立即点头赞同。
申书苗先是失神望了下两人,才无力一颔首,许了。
“那静衡师父请您多加休息,我明儿会请小钰来照料您。”阿奴掩不住喜忧各半的神色,匆匆说完话,便欲告辞离去。他得快些告诉小钰这事儿。
还尚未转身,申书苗唤住他。“施主,小尼何德何能,岂能如此麻烦两位,请不必烦心。”
阿奴一呆,没料到会遭到拒绝,只得向慈海投以求助的一瞥。
然慈海也只合起双掌低声念佛。
不得已,阿奴只能先行回去,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逼申书苗不得不接受照料。可是,依经验来看,怕是不成的了。
阿奴走后不久,慈海也因要做晚课而离去,申书苗原想跟去,却叫慈海劝住。她身子太虚,孩子又太小,随时有流产可能,不能不谨慎小心。
默默躺在床上,她双目空洞地看向屋顶,透过屋顶又望向无穷远处,最后映入眼底的是申浞的容颜。
尽管两个月余未见,他的面孔仍异常清晰,微笑时双唇的弧度,偶有温柔的双眸,举手投足间的风采,无一不深烙她脑海。
怎么可能忘记?她甚至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及声调。思念是条无形又无情的线,不分甜蜜悲伤,随着物换星移,一刀刀加深刻痕。甜得更甜、苦得更苦、痛得更加让人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孩子,娘对不起你,咱母子俩……一起走吧!”按住腹部她温柔低语,就像正哄着啼哭婴孩。
既然决定,她也不迟疑,步履不稳地下床,自一旁柜中翻出一条麻绳。
或许阿奴并没注意到,她的房间完全依照申浞书房内的小睡房布置
正如慈海所说,她斩不破心中魔障,出家不过是形式而已,她仍不能控制地思念着他。
投了三次,总算将麻绳垂挂梁上,结个环套。没有犹豫,她站至椅上,任环套横在她白细纤颈上。
“孩子,别怨娘,娘下辈子再和你续这段缘吧!”语毕,一脚踢去椅子,顿时一窒……
***
春去秋来,不多时已入隆冬,山野间盖上一层雪白,树木花叶落尽,干枯枝桠上也叠了厚厚的一层雪,压弯了枝干。偶会因载盛不了厚雪,而折断落地,瞬时扬起雪幕漫天。
山里,飞禽走兽早已不知躲到何处,猎户也因气候寒冷,不得不躲在屋中,待风雪稍停再外出。
“静衡师父,天寒地冻的,您莫要着凉。”尼姑庵中,小钰掩上窗户,半是责怪道。
约莫五个月前,申书苗自缢未成,自此后小钰就寸步不离跟着她,深怕她又做了傻事。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默默盯着窗槛,望向无名前方。
瘦弱身子纤细得似根羽毛,却有着大大的肚子,浑圆滚滚,较于一身僧袍颇为刺目。
依慈海所预料,年初她便会生下孩子。这些时日来,慈海及小钰夫妇俩,仍没放弃劝她还俗。是以慈海没再替她剃发,如今一头乌丝已长及肩。
她虽不开口反对,但坚持穿着僧袍,食用素菜并每日做早晚课,并严守“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之戒律,每天到菜圃浇水施肥,洒扫庭院。俨然是个苦行僧,弄得大伙束手无策。
“静衡师父,您喝些鸡汤吧!就算是为了孩子。”小钰端了冒着热气的鸡汤放置她面前,柔声劝着掩不去焦急无奈。
申书苗本就虚弱,怀有孩子后更是元气大伤。除了那挺大肚子之外,她苍白纤弱的不可思议,几要使人以为她只是个美丽幻影,一碰便会消逝。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食荤,施主请别再伤害无辜。”她合起掌,千篇一律地用同句话拒绝。她明白自个儿随时有危险,也许生完孩子她的大限也到了。但又何妨?她又看向窗外,细雪纷纷。
一秒秒、一分分、一时时、一刻刻、一月月,堆积了多少思念,紧紧密密缠绕心头,小口小口吞噬她微弱生命。然而腹中的小生命,也正以同等速度缓慢而确实地成长着。像吸收了母亲生命为养分,迫不及待地长着,健康而活泼。偶会在母亲体内稍做活动,唯有此时,她平静面孔上才会扯出微笑--也是沉浸悲愁之中。
“小姐!看在老天的份上,您还俗吧!”一急,小钰不再称呼她法号,硬将鸡汤塞进她手中。“施主,请勿使小尼为难。”又将碗盅放回桌上,她双掌合十深深垂首。
小钰束手无策地呆在原地,盯着渐淡的热气,脑子一片空白。
“好吧!小钰就不强迫您了。要不,我用蔬菜熬汤好吗?”半晌,小钰不得已妥协,仍放不下心。
“不麻烦施主,折煞小尼了。”
又是一呆,小钰摸摸鼻头,将鸡汤端了出去。她还是要熬锅菜汤,先不管申书苗是否会接受了。
才出后院,阿奴急匆匆迎面跑了来,小钰好奇叫唤:“阿奴,怎么啦?有大虫迫你吗?”
“你对了个‘大’字。”在她跟前停下,他喘着气一脸肃穆。
摸出怀中帕子,替他拭去额上汗珠,又问:“谁呀?瞧你慌的。”
“大公子找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手一颤,帕子轻轻飘落,小钰一脸苍白。
“找……找……来了……”捂口轻呼,身子不可抑止发颤。
“慈海师太正挡着,可大概不用多久,大公子便会找进来了。”
小钰一下慌了手脚,抖着声问:“怎……怎么办?小……小姐……躲去哪?”
“先知会‘静衡师父’便是。”加重申书苗的法号,阿奴语带强烈警告。
一愣,小钰恍然大悟地点着头,随手将鸡汤搁了下,提起裙摆冲回去。
见她进了房,阿奴耳边已传来渐行渐近的吵杂声,完全掩去慈海的声音。他也不设法躲藏,只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仰望苍郁穹苍。
第十章
小小的尼姑庵,平时人烟稀少,颇有“桃花源”之态,而今小竹扉前挤满了人,一畦畦覆满白雪的菜圃,给踩个乱七八糟。
难得的是,这不下五十人的团众,一个个站得整整齐齐,除了呼吸声外别无声响。
领头的是个看似年近三十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衫竟不加皮裘,在这大雪天里,教人看了也替他发抖。他身后左侧站了个西域男子,黑黝肌肤加上铁塔般身躯,威武吓人。他们已和慈海僵持了半个时辰,每人头肩都覆上薄雪。
“施主请回,庵里不许男宾入内的。”慈海不厌其烦地又道,身子向前弓成弯月状。
“我来寻妻子的,请师太成全。”申浞略显烦躁,声调动作倒仍恭敬有礼。
“老尼庵中没有施主的妻子。”她一口回绝,虽平和却极强硬。
静默片刻,申浞轻一挥手,一团个劲旅立即涌上前,两人架住慈海,其余人则撞门而入。
“施主,这……”慈海大吃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太放心,在下只是寻人。”随意丢下句话,申浞跟在之后进入庵内。
他已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在找寻申书苗,有什么地方不敢闯?在几乎翻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国土后,他又还会顾虑什么?那怕是皇宫禁院,他也有一日会寻进去的,更甭提这荒山野岭间的小尼姑庵。
一踏入庭中,他便瞧见一抹熟悉身影,泥塑似地呆立在雪花纷纷中,不禁大喜过望,但俊颜仍平静如常。
领了咏长靠上前,咏长伸手往阿奴肩上便是一拍。
阿奴猛吃一惊,急忙回首又被吓了次。
首先瞧见的是咏长黝黑面孔,他愣了下,目光向后飘去,见着了申浞。
“大公子。”轻唤声。阿奴立即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后又起身,神情异常镇定。
“苗儿在里头?”折扇指向内房,声音透着怀疑及深深疲惫。
花了无数人力、财力和时间,不止国内甚至派了人到海外寻访,仍是音讯全无。他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依然得打起精神处理一日多过一日的案件,若非武学修为够高,只怕早垮了。
“不,里头是‘静衡师父’。”
冷瞟阿奴一眼,申浞径自绕过他,走至房外。略一迟疑,便伸手拍门。
“‘静衡师父’,可否赏脸见一见在下?”以问句的糖衣包里绝对的命令。
他几乎肯定房内是申书苗,因阿奴在这儿。他极明白阿奴是个多死心塌地的人。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小尼不便相见。”隔着门扉,传来轻柔婉转的低语,听入耳中无限受用,然而却隐藏不住一抹深沉直达人心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