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闹得颇大,那又如何?和我一点干系也没。”傅雨村无关痛痒地说道,他原就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
一撇唇,佟西陵忍不住又叨叨絮絮念了起来:“我说主子耶!在朝为官就是蹬入了混水中,甭想不染尘俗,过度刚正不阿、高洁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抿唇一笑,傅雨村抬手指了下架在衙门前的高木台,不疾不徐道:“要开始了,你不看?”
“当然要看!”佟西陵立刻将满肚子忠心耿耿的建言抛诸脑后,全副心神转向了高台。
反正傅雨村也不会听劝,他就甭浪费口水了,好好享受得来不易的幸福,对他这样一个小小小副官来说,比较实际。
成功转移了佟西陵的注意力,傅雨村沉静深邃的黑眸仅淡淡瞥了眼高台,便垂下了首,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浅笑。
高洁?刚正不阿?想到佟西陵对他的评价,他就忍不住想笑。这绝对是最名不符实的评语。
不与朝官来往、不巴结奉承人——甚至是当今圣上,绝非是高洁的表现,只是单纯不喜与人相处罢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又无任何家世背景,勉强说有的话,也不过是父亲当过一个小小的县令。而今他却是兵部尚书,又是皇上所宠爱的臣子之一,可他根本未至三十岁。
这令许多人在眼红之余,也深感不可思议。这大清朝中就是皇亲贵族,也很难找到成就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流言辈语向来也不曾少过。
尽管如此,他也不认为与人应付来应付去是必要的,那种事既花心思,又无用得紧,倒不如与人保持距离以省麻烦。这,就叫做“高洁”不成。
轻一耸肩,他唇边的微笑愈加深刻。
也罢,就这样也好,他反正也懒得对人多做解释。
“臭丫头,把脸给我擦干净!”一名高头大马的嬷嬷粗鲁地用一块方巾,使劲儿地擦着君茗香秀致的脸蛋,弄得她不禁疼的又掉下泪来。
“啪!”立即一个耳括子掴在她吹弹可破的粉颊上,留下鲜明的五指印。一阵头昏眼花中,君茗香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装什么可怜!你这贱婢,就只会一天到晚的哭不成?这副丑样儿,怎么搬得上台面拍卖?”嬷嬷凶巴巴的揪住茗香散乱的乌丝,将她自地上扯起,不住地骂。
“对不起……”细弱地道了声歉,她强忍目中的泪水,不敢落下。
“听好!再三个人就轮到你了,还不快把你这副脏乱整理整理!动作再慢,我就用竹条抽你!”骂完,中年嬷嬷将茗香往地上一推,便离去了。
茫然地自地上爬起,她细嫩的手心有了几处擦伤,手臂上也有了大大小小的瘀伤。
虽然身为君家三小姐的贴身婢女,但是她并不用作任何粗重的活儿,君家上下也无人会对她说一句重话,日子算是过得极好。
然,在卖入君家之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丫头。亲爹死得早,娘亲又改嫁,她一个小拖油瓶,还是个女娃儿,什么苦都叫她吃透了。
继父一家子,包括娘亲之后生的弟妹们,压根不将她当成个人看,只当她是条狗般使唤,动辄打骂……那段日子苦得她忘不了,本以为在君家的平静日子,可以持续久久长长……没料到却……
对了!不知小姐是否安好无恙?
自然而然的,她又想起君清姮——她美丽、冰清玉洁的小姐,是否在已被送往番邦吃苦了?
多日来,君茗香一直是满心忧思地念着君清姮,不知流了多少泪,但她却又明白自己是再也照顾不了小姐了……
想着,她又不禁落下泪来,急忙伸手拭去,怕再次惹来斥骂责打。
“该你啦!”突然中年嬷嬷冒了出来,用力推了茗香一把,让她一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中年嬷嬷可丝毫也不怜惜她,粗鲁扯住她的乌丝拉起她,用力两个耳括子甩下骂道:“你这什么半死不活的死样子,别妄想我会可怜你这狐媚子!”
“对不起!对不起!”茗香捂住胀痛的面颊,颤着声道歉。
中年嬷嬷厌恶地哼了声,更用力将她推上高台。
刺眼的光线令茗香一时睁不开眼,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总算看清了四周,这一来却着实吓着了她。
头一次明白什么叫“满坑满谷”的人,真正是一片人形成的海,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从来不曾置身于如此众多而好奇的目光中,茗香吓得浑身僵直,面孔更是惨白一片,掌心也不住冒汗。
她一向胆小,害怕与人接触,像在这种空前的景况彻彻底底吓坏了她,令她只想昏倒了事。
不自觉的,她往后退了数步,却立即被中年嬷嬷粗鲁地往前一推。
茗香无助地回头看了看中年嬷嬷,又畏怕地望了望人群,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发起颤。
人群外,傅雨村与佟西陵正遥望着高台上,抖如秋风落叶、面色无人的君茗香。
“哦——这位姑娘……怪眼熟的……”佟西陵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边用眼尾余光瞟了下一旁的主子。
那知,傅雨村根本没理会他,专心低着头不知正沉思什么。
“主子!主子!您看一看呀!”不甘被冷落,佟西陵用力扯了下主子衣袖,提高了音量。
被唤回了神,傅雨村先对副官浅浅一笑,才意思性地将目光调向高台上。
这一看,他竟无法将目光调开,向来温和平静的面孔上浮现少见的惊愕。
“紫……柔……”不自觉间,他策马往前走了数步,差点儿踩着一名无辜的路人。
“喂!喂!喂!”佟西陵眼明手快地拉住马缰,将马拉退开数步,背上吓出了一缸子冷汗。“主子!您傻啦!被马踩着会死人的!”
佟西陵不客气的骂声令傅雨村回过了神,他回首望了眼副官,突兀道:“我要买下她!”
“嘎?”用力眨了眨眼、掏了掏耳朵,佟西陵端出张笑脸,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我适才听不甚清楚,您说了……啥啊?”
“买下这个女孩。”傅雨村轻柔却坚决地重复一回,没有分毫转图的余地。
眼儿溜了溜,佟西陵温吞吞的提醒道:“她……不是紫柔格格唷!”
“我知道……但是很像……”微微颔首,傅雨村却仍没改变心意的意思。
撇唇一笑,佟西陵贼兮兮道:“的确很像,不过主子呀!不是西陵不顺您心意,只是那位姑娘刚被海大福买走了,您……晚了一步!”
闻言,傅雨村微蹙了下眉,看着茗香被带至台边,交至一名身穿宝蓝锦袍的中年胖子手中。
“他是谁?”优美的下颚略扬,比向带走茗香的人。
“京只城中前五名的大富海大福,您上个月才去过他府中作客。”佟西陵迅速答道,他十分明白傅雨村有多不在意自身之外的事,忍不住语带促狭。
颔首表示了解,傅雨村又望了眼高台,茗香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一股失落感在他平静心海上一闪而逝。
“西陵,回府了。”调转马身,傅雨村不愿在吵杂的人群中再待下去。
依依不舍地盯着高台好一会儿,佟西陵才不甘不愿地骑着小毛驴,跟在主子身后离去。
黄昏时分,傅雨村一身汗湿的劲装,自练功房里走出,心不在焉地擦拭满头满脸的汗。
“嗯哼!”一声轻咳在寂静的院落中十分清晰,然而他却全无所觉。
不死心,又是一声轻咳:“嗯哼!”
这回他停下了脚步,正当出声之人暗自欣喜之时,却发觉他并未找寻声源,而是仰首看天,不知正自思索些什么。
要不了片刻,他继续举步而行,心下似已有了什么计量。
“嗯!哼!”轻咳忍无可忍地转变成重咳,就不信傅雨村还能继续无所觉。
“娘。”暗叹口气,傅雨村只得回首向一名端坐在练功房外的贵妇唤了声。
“死孩子!你存心不理会为娘的是吧?”傅太君已经年过半百,但嗓子仍是细柔悦耳,风韵犹存的面庞上正布满怒火,瞪着她的独生子。
“孩儿不敢。”恭恭敬敬地道着歉,傅雨村知道今晚得花不少功夫应付母亲了。
眉一挑、嘴一撇,傅太君优雅地嗑了一颗瓜子,啜了一口香茗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小兔崽子!欠人修理吗?是就跟你老娘说一声,我家法还留着!”气质全无的怒叫,傅太君今儿是真的气着了。
“娘,您三十年前的用词,又拿出来了。”傅雨村还是好声好气的同母亲说话,似对她的气愤全不在意。
“唬!”地弹起身,傅太君怒火更炽,裙摆一撩,一脚便踩上了长凳,那气势十足十是个女盗匪。
“死孩子!你娘我——”用力拍了拍胸口。“可是鼎鼎大名的‘月麓山仙子’,道上有谁敢不卖我面子!”傅太君讲得豪气万千,显然沉醉在三十年前,当女山贼的风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