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楚芸娘就是太清楚这些热心的三姑六婆的好奇心,所以四更不到,她们就坐著老驴子拉的车不辞而别,等她家门口像个小市集时,她们的老驴车已经走上官道了。
楚花雨师徒俩轮流驾车,经过好几个村庄才停下来补办往后几天路上需要的食粮和水,她们听到小贩担心地聊著,怎官道上今早开始出现往北的军队?
妇道人家,对国家兴兵的原因本就此男人迟钝,给了钱后她们继续往南走。楚芸娘师徒放下遮盖脸部的黑纱,挥鞭催赶老驴加快步伐,每遇上往北的军队她们就挥鞭走得更急。不久,迎面来了一列壮盛的队伍,前头举著骁骑将军和元帅的旗帜,楚芸娘赶快让她们的小车闪到路边,等大队疾奔的车马经过后,她们再度回到尘上飞扬的官道上,继续上路。
渐渐,官道变得宽敞好走,因为已经不见军队经过。整夜沒睡,沿路又是令人紧张的队伍,所以不到晚上,楚芸娘就带著楚花雨住进一间干净的小客栈,师徒两累得吃完饭就上床休息。
☆ ☆ ☆
驴车摇晃了两天,这一路遥远单调的路程让楚花雨愈走愈明白,她和师父永远不会再回童家村了,原来她说不出口的话,师父心里都明白。师父能洞彻她的心思,而师父心中想些什么,她却永远猜不出来。
楚花雨偷瞄师父一眼。整整一个下午,师父一直沉默著,双眼经常呆楞地看著远处,想著她的心事。
楚芸娘是在想她的心事。
离开「绿茵山庄」那年她也是十七岁,她为自己犯下的错远走它乡,放逐自己,今天若不是为了雨儿,她还是觉得无脸回来面对姊姊和奶娘。
她受天谴是活该,因为她不该爱上自己的亲姊夫禾静农而让姊姊痛苦,但雨儿何辜?落地即随著她吃苦,自小沒有一个像样的家,她甚至不能保护她,让她遭遇不幸。
雨儿小时候问她爹叫什么名字时,她总因说不出口而故意不理会她,这次回到绿茵山庄,等见到她姨父,雨儿就会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了。
她带雨儿回来,希望姊姊能接受雨儿,让雨儿留在绿茵山庄,不要再跟著她像沒根的浮萍;不要再为了生活而必须抛头露面。等这件事了了,她将上峨嵋山找间清静的寺庙静修,天天诚心诵经,替姊姊一家、奶娘和雨儿祈福。
楚花雨突然停下驴车。「师父,有岔路。」
楚芸娘抬头看了看,终于快到家了,她轻声说道:「雨儿,往右转有家客栈,明天要走一段山路,先让老驴好好休息。」
「嗯。」楚花雨让老驴转弯,果然看见一问客栈。楚花雨让老驴慢慢走著。「师父,从来不曾听你说过你有位姊姊。」
「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姨娘长得像你一样美丽吗?」
楚芸娘沉默,楚花雨等了很久,都快以为师父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了,楚芸娘才叹了口气,缓缓回答:「人,美不美要看内心,不要看外表,师父认为你姨娘当然长得比师父美。」
「姨娘的家是什么样子?有些什么人?」
「绿茵山庄是我们姊妹一起长大的地方,位在山谷里,是个很美的山庄。我记得我和姊姊将山庄里的院子设计成花圃,整片整排种满不同种类可当药材的花卉,像龙胆、蔷薇、水仙、百合、桔梗、石槲、番红花、铃兰、南天竹和寒菊等等。」光听绿茵山庄这名字就让楚花雨心恰,再听师父形容下去她立刻神驰。「让绿茵山庄一年四季都花色无边,整座山谷几乎都是我们楚家的,种植数百种工人由山上采下来的珍贵药材和树种。至于亲人嘛……离家太久了,也不知道现在多些什么人、又少些什么人了。」
楚花雨再问:「那你离家那么久,有沒有见过姨父?」
楚花雨觉得她好像问了不该问的,因为师父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声音粗嘎地回应:「客栈到了。」
师父既不想提,多问也是枉然。楚花雨停了车,下车进去跟掌柜说明住店,叮嘱掌柜先喂饱她们那只尽责辛苦的老驴子,
师父心里,真的有太多太多的秘密。
☆ ☆ ☆
清早出门,走过一小段平坦的路就开始上山,过了中午就到了。楚花雨随著师父站在山庄门口,打量往两侧一直延伸的墙,这墙那么长,可见庄园范围多么宽广。有样好的环境,师父为什么会离家到今日才回来呢?
看门的不认得楚家的二小姐,只得赶快跑去找管爷。
管仲齐听完门房报告,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丢掉手上的笔,跑得比谁都快。他真不敢相信像断线的纸鸢一样十几年来沒有音讯的二小姐回来了……
真的是她!管仲齐的眼睛模糊了。
楚芸娘也同样,眼里噙著泪,腼腆地上前叫了一声:「管叔。」
管仲齐一把搂住娇小的楚芸娘,像怕她又不见了,然后朝旁边瞪大眼看的人喝道:「还看什么!快进去向大小姐禀报二小姐回来了。」
「是!」
管仲齐这时才注意到安静站在一旁的楚花雨,他先是一愣,接著又笑著挥旁边看热闹的人。「快把二小姐她们的行李统统拿进来。我们进去,大小姐和奶娘看到你们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哪!」
楚芸娘回身拉著楚花雨的手,心情忐忑地跟著热情的管仲齐往主屋里走。而为情伤心的楚花雨看到如师父形容种满各种药用花卉的花园──
这叫花园吗?放眼一片片有深有浅有各种颜色的花圃,她们简直是站在花城里了。她们接近的房子就在花丛间的最高点,虽不是高台楼阁,但人站在任何位置,都能一眼饱览如画的景致,让人的心情感到开阔舒畅。
楚芸娘看到楚花雨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笑容,欣慰地笑了笑。这时一位老妇人跑出来,抱著楚芸娘又哭又笑。
楚芸娘咽哽地叫了一声:「奶娘……」
「好……好……你总算回来了。」奶娘激动地点著头,拉著她们继续往屋里走。
楚芸娘问道:「姊姊呢?跟我摆架子吗?」
奶娘急急摇头。「大小姐病得很重。幸好你回来了,快点进去看她。」奶娘嘴里喃喃念道:「总算沒有遗憾,总算沒有遗憾……」
「什么?」不曾为任何事惊慌失措的楚芸娘,拉起裙子跑得仓皇。
楚花雨自然紧跟在师父后面。
虽然十八年未曾回来,楚芸娘还是熟悉地跑到姊姊楚蕙娘的房,见到病榻上容颜憔悴的姊姊,沈芸娘不舍地掉下泪来。
「怎么病成这样?」
「我总觉得你会回来……」楚蕙娘挣扎地坐了起来,瘦削的手拉著楚芸娘的手,任炽热的眼泪流下脸颊。「我天天祈求老天爷……」
「姊姊……」楚芸娘伸出颤抖的手爱怜地轻抚楚蕙娘的脸。「你种了那么多珍贵药草,难道不能救你自己吗?」
「神仙也难救无命之人。」楚蕙娘淡然地摇头。忽然看到一脸严肃、站在楚芸娘后面的女孩,她问:「她是──」
「我的徒儿,叫楚花雨。雨儿,来见过姨娘。」
楚花雨上前,乖巧地叫了一声:「姨娘。」
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楚蕙娘精神突然好了起来,黑瞳比任何时候都有神,双目炯炯看著楚花雨,接著露出旁人无法理解的笑容。
「很像……好像哪!」
楚芸娘噙著泪握住姊姊瘦削的双手。
楚蕙娘伸出一只手握著楚花雨,费力地笑著,「静农十年前为了采药草坠崖不治。」
楚芸娘听到这个消息,意外地差点忘了呼吸,而楚蕙娘眼瞳仍舍不得离开楚花雨。
连奶娘都点头,只有楚花雨一句也听不懂。
楚蕙娘用力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芸娘,我一直很遗憾沒为我们楚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你带雨儿回来了。真好,我可以放心了……」
楚蕙娘手渐渐放松,眼皮也无力地垂下……
楚芸娘上前抱著她瘦弱的身体。「姊姊!提起精神,我沒答应,你不许走。听到沒有,听到沒有!」
楚蕙娘嘴巴动了动,楚芸娘赶快将耳朵贴近她。
「芸娘,对不起。原谅我……」楚蕙娘闭上眼睛,渐冷的手自楚芸娘手上垂下,脸上最后的表情是,嘴角有一抹安慰的笑容。
「姊姊,楚蕙娘──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撒手不管?你怎么可以把一切都丢给我来承担?」楚芸娘摇著刚断气的姊姊痛哭。
「呜……大小姐……」奶娘放声号眺大哭。
「姨娘……」
☆ ☆ ☆
办过楚蕙娘的丧事后,楚芸娘在管理绿茵山庄之前先翻过帐册。她愈看眉头拧得愈紧,然后将帐册拿给楚花雨──山庄将来的继承人看。虽然外有管叔、内有奶娘,但绿茵山庄这几年入不敷出,楚芸娘把管叔和奶娘叫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