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一声,「 妈妈。 」害怕起来。
「 后来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来,你只有这么一点大,他说,要叫你『金燕』…… 」
十足大红大绿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 金 」,萱草也就是金针菜吧?
「 燕 」,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离不弃。
不曾实现。
「 俗气得很。而且我的女儿,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锦颜』。后来去了东北,又有了锦世,我想,过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从此没有开心过,如果不是我…… 」
夜色深黑不见底的夜里,父亲的二胡如此凄迷热烈,是他难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 如果我肯成全他们,你爸爸也许不会得肝癌,不会死得那么早…… 」
母亲痛哭流涕。
她们两人中,始终是母亲爱父亲更多。
第八章
诚然,我是由方萱所生,但我挚爱的母亲,就应该是这样:
中年发胖,早早穿起老式阿婆衫,零打碎敲地炒股,永远跟人家屁股,永远套牢。
5元买进,在4元被套,好不容易千难万难捱了两年,哇,涨到6块,妈妈极其振奋地抛出,杀鸡杀鸭地庆祝。然后股市继续高开高走,直到8块,所有的股评家都说还会涨,妈妈动心了。
———又一次被套,而且价位更高。
整天听她打电话与股友周先生同去股市看股,或者交流心得,偶尔还说说小燕子,说时脸红绯绯的。
又与周先生去莲花山旅游一趟。拍若干合影,被我和锦世痛笑一顿,她不大高兴地藏起来,不给我们看了。
而那方温润玉石上,到底镂刻了什么心情,令痴男怨女们皆不能忘怀?
锦世到底聪明一回。自抽屉里悄悄找出后,一刻,趁众人不备,塞进我手里,来势凶猛,我吃一惊,龙文侧脸莞尔,只装不觉。
过一会,龙文端了朱红印泥与我。
用尽全力蘸得饱饱,深深印下。
「 有一女妖娆如玉 」。
静静凝在纸面上,笔迹纤细,却是艳红的、血滴滴的七个字,仿佛一刀一刀割在纸的肌肤上。
这是全心全意地,叹赏不止的赞誉,在一个妖娆完全不被允准,甚至目为邪恶的年代。一个男人勇敢地,对他心爱的女子说出。
但爱与媚惑,都只是一刹那的事。
在这变幻大城里,谈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恩爱永远。
我哭了又哭。
简直像要脱水干涸而死。
躺在床上十分无聊,盼望人们看顾,但直到银行的人事处长来访,我才恍然想起:
我原来是有单位的。虽已遭弃,在理论上,我仍然是它的人。
他携旺旺雪饼一大袋及一个消息:
单位即将送我们进行岗前培训,考核上岗,入储蓄所,从基层工作做起。
为我送来党和人民的春风,他对自己很满意:「 小庄,这是好消息啊,你赶快做点准备。 」
但我只心中茫然。
虽然没在储蓄所干过,但我知道的。
数钱?每一次出入都得手工三次,机器两次,客人老是搞不清利率或是比率,耐心解释直至烦躁之极,「 不知道。 」账每天结,一个月轧一次,年终一次大轧。只要不少钱也不多钱,就万事大吉。
这样看来,做编辑有何不好:抢作者,抢稿子,大打出手都不在话下,成与败都十分刺激。天天遇到种种奇人异事,神鬼怪谈,生命的绚烂多姿我全盘领教。
两份职业,是我的新欢旧爱,难比高低,只纠结于心,一思一想,便气血翻腾。只迷惘地,跟自己挣扎。
是否,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已自百合女子开成仙人掌花的强悍。
母亲却高兴得不得了,「 好好,又可以上班了。 」不停念叨,团团转,不知该如何发泄心头喜悦,最后只好给周先生打电话。
方萱眉头一皱,「 去储蓄所? 」思量半晌,「 你先去培训,我自会安排。 」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
仿佛木已成舟,只待我跳上船去,它便开动,一往无前向着康庄大道。
但还有条贼船,等着我。
宝儿多日前就与我说过,广州有家刊物,叫《姐妹花》的,长年亏损,此刻妆奁求嫁,她已托良媒上门说项。单人独马打不了天下,怎么也得七八个人,三五条枪,对我,她承诺:担任编辑部主任,起薪3000,年底分红。
白手兴家,独立擎起一片天,多么大的挑战。
仿佛有阴影,如悄悄来临的鬼魂,隐匿在门边进退不得。我百忙之间偷空看一眼,手便萎了。
深黑西装,几乎与暮色浑然一色,但沈明石的眼眸,仍猛兽一样晶亮。
坐下是虎踞,站起是龙抬头,行走间是豹的矫健与轻灵。
他黑衣之下,竟藏了那么多兽的本质。
「 听说你病了。 」如此开场。
我低头:「 是。热伤风,没留意,转成肺炎了。 」
「 现在怎么样? 」他走近几步,把怀里的花放在小几上。明黄康乃馨、素白马蹄莲、粉碎满天星,是送病人的经典组合。
「 好多了。谢谢你的花。 」我中规中矩答。
仿佛只是寻常探病与被探。
吞吐半晌,他终于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
我答:「 法律上有一种罪,应该知道应该注意却疏忽了的,叫过失杀人。沈明石,你真的不知道? 」
他十分不安,「 锦颜,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否则我不会让你做这个。没有母亲会让自己女儿参与违法的事。 」
我咄咄逼人:「 那么,关于危险呢?死亡的可能性?你也不知道? 」
他沉默许久,方道:「 对不起。 」
「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废话,可是锦颜,我绝对不会存害你之心。 」他一字一字说着。
门外有喧哗响起,谁吱哑推开门,高声:「 沈主任,我刚才在楼下就看到你,我那个事…… 」
他止住他:「 我来看一个病人。回头再说吧。 」坦然之至。
我震动一下。
他升了?他还是升了?十分嘲弄。原来他并不需要我为他出生入死。我不过是他赌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筹码。
我脱口而出:「 是我活该,沈大主任官运亨通,我却跑去搅扰。误了人家大事,千刀万剐都赎不回…… 」
甚至唱起来,笑滟了一脸:「 都是我的错,是我爱上你,让你尝到被爱的滋味…… 」
他始终不发一言,任我泄愤。
我却说不下去,只是左右转头,屋里除了灰暗,再无其他。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搜寻什么,灵魂深处却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 锦颜, 」他唤我,隔一会儿又唤,「 锦颜, 」像那阕叫做「 声声慢 」的词,声声唤着,「 你会不会——— 」
他顿凝。仿佛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 不。 」
他怔一下:「 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里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会再遇的海。「 无论你问的是我会不会恨你,或者会不会原谅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
卡门说:「 我爱过你,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而且我为我爱过你而恨我自己。 」
我也同样说:「 我爱过你,我为我曾经爱过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现在仍然爱你。 」
甚至笑着。我的笑是莲子心,青翠而馨香,缓缓浮荡,像在水上飘,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动。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一口一口啜饮,任那苦进入他的口腔,直到他心头,终身在他体内循环。
世事可以苦到什么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 我以后,可能也不会爱什么人了。 」
他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待要出口,却只低声说:「 你要好好养病,如果有事还是来找我, 」亦说不下去,「 那,我先走了。 」
等他走到门口,我突然喊住他,轻轻地、无比绝望地问:「 明石,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
他不转身,却缓缓解开外套,褪下衬衣袖子,让我看见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斜斜穿过他的背,如刀锋锐利笔直。
他唤「 锦颜 」,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吧。
「 这是我20年前,在战场上受的伤。20年来,它一直在慢慢痊愈,可是永远不能完全愈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梦,梦到受伤,轰一声炸弹,梦里一样满身血,一身的疼。 」
「 锦颜,你是我的伤疤。 」
他背上肌肉轻轻颤动,但他只是穿回衬衣,将外套系好,伤疤重又没在那坚挺冷淡的黑西服里。一只鸟急促地叫着,从我的窗前经过,隐在黑暗里。
天彻底彻底地黑下来。我只躺回床上,缓缓提起毯子盖住脸。知道自此终生,我不会再见到他。
不久也就出院了。
仍为着去不去广州的事与母亲纠缠不休。